第436章 《东星乌鸦的忏悔》
雨水沿着锈蚀的圣母像脸颊滑落,像肮脏的泪水滴在乌鸦破碎的胸甲上。他拖着身子爬进教堂时,铁皮大门在身后发出垂死的呻吟,轰然关闭。教堂内部没有蜡烛,只有缠绕在穹顶铁架上的暗红色电缆发出心跳般的脉冲光,映照着墙壁上那些用齿轮、活塞和传动杆拼凑出的亵渎浮雕——那不是圣经故事,而是描绘着巨型机械触手从海底工厂升起,将整座香港缠绕成钢铁茧房的末日图景。
祭坛上,没有十字架。
取而代之的,是一台仍在缓慢转动的庞大蒸汽机核心,粗大的管道从它身上延伸出去,钻入墙壁和地底,如同金属的血管,发出有规律的、如同喘息般的“嗤嗤”声。机油与圣水混合的刺鼻气味弥漫在空气中。
一个穿着黑色长袍、身形佝偻的身影,正背对着乌鸦,用一块沾满油污的布,仔细擦拭着蒸汽机核心上一排闪烁着幽绿光芒的仪表。他的手指间有淡淡的膜状物连接,动作带着一种非人的精准与僵硬。
“神父……”乌鸦的声音嘶哑,如同生锈的齿轮在相互摩擦,每说一个字,都有混着黑色油渍的血沫从嘴角溢出。他腹部的伤口狰狞,断裂的线缆和变形的金属构件裸露在外,偶尔迸发出几朵微弱的电火花。“我……我来忏悔。”
黑袍身影缓缓转过身。兜帽下的阴影中,隐约可见一双没有眼睑、如同覆盖着浑浊玻璃的硕大眼睛,以及颈部皮肤下细微的、不断开合的鳃裂。这是一位深潜者牧师,侍奉着名为“机油之母”的存在。
“迷途的羔羊,终于回到了车间。”牧师的声音低沉,带着水流经过管道的回响,奇异地在整个空间共鸣。他走到乌鸦身边,蹲下,那双非人的眼睛毫无感情地扫描着乌鸦致命的伤口。“忏悔吧。在回归伟大熔炉之前,卸下你灵魂的锈蚀。”
乌鸦艰难地喘息着,胸腔里发出破风箱般的声音。“我……我这一生,坏事做尽。杀人,放火,卖白粉,抢地盘……我把陈浩南的马仔灌进水泥桩,打进维多利亚港……我为了上位,出卖了我大佬……”他的眼神开始涣散,记忆的碎片与现实的惨状交织。
“为何要选择这条道路?”牧师的声音平直,如同设定好的程序提问,“为何要浸染黑暗?”
乌鸦的瞳孔猛地收缩,又因痛苦而扩散。他咧开嘴,露出被血染红的牙齿,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在他脸上绽开。
“点解要行古惑?”他重复着这个问题,笑声牵扯着伤口,让他剧烈咳嗽起来,“哈哈哈……因为……因为我阿妈……系个锅炉啊!”
这不是比喻,不是疯话。在他嘶吼出这句话的瞬间,教堂墙壁上那些暗红色的灯光骤然变得明亮,脉冲加速,如同被唤醒。蒸汽机核心的转动也变得有力,那“嗤嗤”的喘息声变成了低沉的咆哮。
深潜者牧师沉默着,只是用那双冰冷的眼睛凝视着他,仿佛在等待数据的最终读取。
“唔信啊?我话俾你听!”乌鸦的眼神变得狂热而迷离,仿佛回到了那个决定他一切的起源之地。“你睇下!你睇真d!”
仿佛响应他的呼唤,教堂那扇由无数片彩色玻璃拼凑成的巨大圆窗,原本映照着外界香港夜晚混乱的霓虹光影,此刻光芒骤然流转、汇聚、重组。霓虹的色彩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昏黄、油腻的色调,如同老旧的工业录像带开始播放。
影像逐渐清晰——那并非任何神圣的场景,而是红磡海底隧道深处,一个不为人知的秘密维修车间。
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铁锈味、机油味和海水的咸腥。巨大的、沾满斑驳污垢的管道如同巨蟒般在头顶纵横交错,滴落着冷凝水。昏暗的灯光在湿漉漉的墙壁上投下摇曳的影子,各种废弃的工程机械、生锈的钢板和拆解到一半的设备堆积如山,形成一个钢铁的迷宫。
画面的中心,是一个巨大的、早已停止运作的旧式燃煤锅炉,庞大而沉默,外壳上覆盖着厚厚的氧化层和奇怪的、仿佛具有生命力的暗红色苔藓。它不像死物,更像一个沉睡的、疲惫的钢铁巨兽。
几个身影围绕着锅炉底部一个被强行切割开的检修口。他们穿着东星元老标志性的皮质外套,但眼神呆滞,动作协调得如同流水线上的机械臂,没有丝毫人类的情感。为首的老者,正是上一代的东星龙头,他手中捧着的,不是一个婴儿,而是一个用黄铜、导线和某种仿佛还在微微搏动的暗红色肉质核心粗糙拼凑成的……机械幼体。
那幼体有着大致的人形,但关节是精密的轴承,胸腔隐约可见微缩的齿轮结构,一双眼睛是两颗闪烁着微弱红光的二极管。
“乖仔,以后,东星就靠你发扬光大了。”老龙头的声音在车间里回荡,带着一种虔诚的疯狂。他将一块刻满了非欧几里得几何纹路的金属片,如同进行某种仪式般,嵌入了机械幼体的额头。
嗡——!
金属片嵌入的瞬间,机械幼体额头的红光稳定下来,那双二极管眼睛,直勾勾地“看”向了教堂中濒死的乌鸦。
“嗰个就系我啊!哈哈哈!”乌鸦在教堂冰冷的地面上狂笑,身体因激动而抽搐,“边个细路仔玩玩具车?我玩嘅系液压钳!边个阿妈喂奶?我‘阿妈’个锅炉,喂我嘅系90号汽油同埋深海减压阀!”
彩色玻璃上的画面继续流转。
小小的机械乌鸦在钢铁废墟中蹒跚学步,他的“玩具”是报废的发动机和断裂的传动轴。他被“教导”如何用扳手“说服”不听话的对头,如何用电流“激励”怯懦的手下。他的“成长”,就是不断用更强大的机械部件替换掉身上相对“脆弱”的原装零件。他看到其他东星成员看向他时,那混合着恐惧、厌恶,以及一丝对非人物种的贪婪目光。
“我唔系人,我知。”乌鸦的声音低沉下来,带着一种深入骨髓的疲惫和悲凉,“我一早就知。我搏命,我癫,我恶过所有人,就系想证明,就算我系锅炉生出来嘅,我乌鸦一样可以企系铜锣湾最颠个位!”
他的野心,他的残暴,他所有看似不可理喻的行径,在此刻都找到了可悲的源头——一个造物拼命想要证明自己价值,甚至超越了造物主期望的、扭曲的奋斗史。
“但系……有用咩?”他猛地咳嗽起来,更多的黑色机油从口中涌出,“陈浩南佢哋,为兄弟,为义气,就算死,都系个人!我呢?我为咩?我为‘机油之母’个伟大计划?为变成呢个世界嘅一颗螺丝?”
他抬起颤抖的、半是血肉半是机械的手,指向祭坛上那台轰鸣的蒸汽机核心。
“我唔过电!我唔过电啊!神父!我个心……我个心入面,仲系会觉得痛嘎!”这声呐喊,耗尽了他最后的气力,带着一种造物觉醒后却无路可走的绝望。
深潜者牧师静静地听着,直到乌鸦的喘息声渐渐微弱下去。他终于开口,声音依旧平稳如冰冷的机油:“忏悔已被记录。你的数据,你的痛苦,你的挣扎,都将汇入伟大熔炉,成为‘机油之母’迈向觉醒的养料。你的使命,即将完成。”
牧师伸出手,那带有蹼膜的手指,轻轻按在了乌鸦额头上那块早已与头骨融为一体的金属片上。
乌鸦的身体剧烈地颤抖起来,双眼中的红光以前所未有的亮度爆发,随即又迅速黯淡下去。他最后看到的,是彩色玻璃窗上,那个小小的、孤独的机械幼体,最终被整个吞没在锅炉检修口深处无边的黑暗之中。
他伸向虚空的手,无力地垂落。
额头上那块金属片的光芒彻底熄灭。
教堂内,脉冲红光稳定下来,蒸汽机核心的运转声变得更加平稳、有力,仿佛饱餐一顿。深潜者牧师收回手,再次拿起那块油污的布,继续擦拭着祭坛,如同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只有地上那具逐渐冰冷的、由血肉与机械构成的残骸,证明着一个名为“乌鸦”的存在,曾如何疯狂而可悲地,试图在这个钢铁与疯狂主宰的世界里,找到属于自己的位置。
雨,还在下。敲打着教堂的铁皮屋顶,如同无数冰冷的齿轮,在为他的终幕转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