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牛与蛟尸一同沉入潭底的那一刻,时间在清溪村仿佛凝固了。
岸上的人群像是被施了定身咒,所有人都保持着最后的姿势:刘老实向前扑出的身形僵在半空,赵德贵张着嘴却发不出声音,陈敬之手中的罗盘“啪嗒”掉在地上,滚进草丛。就连平日里最聒噪的孩童,也都瞪大了眼睛,小手紧紧攥着母亲的衣角。
水面上的涟漪一圈圈扩散,由剧烈到平缓,最后恢复成一面墨绿色的镜子。只有那一片逐渐晕开的猩红——蛟的血混合着牛的血,证明刚才发生的一切不是幻觉。
“牛……”刘老实终于发出一声破碎的呜咽,双腿一软,跪倒在碎石滩上。碎石硌痛了膝盖,但他毫无知觉,只是死死盯着潭水中央,那里最后一个气泡破灭后,再无动静。
赵德贵最先回过神来。他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作为一村之长,此刻他不能乱。
“所有人,”他的声音沙哑但清晰,“退后三十步,到土坡上去。王大锤,带四个人在岸边警戒,眼睛不许离开水面。陈先生,你跟我来。”
命令下达,人群机械地移动。妇女们拉着孩子,汉子们搀扶着老人,默默退到赵德贵指定的土坡上。那里地势稍高,能俯瞰整个黑龙潭,又相对安全。
王大锤点了四个最胆大的后生,在离水五丈处站成一排。他们手里紧握着柴刀、锄头,尽管知道这些武器对蛟毫无用处,但握在手里总归踏实些。五双眼睛死死盯着水面,不放过任何一丝涟漪。
赵德贵和陈敬之走到刘老实身边。刘老实还跪在地上,眼神空洞,像是魂已经随着牛沉入了潭底。赵德贵蹲下身,拍了拍他的肩。
“刘老弟,”赵德贵声音低沉,“牛……可能还没死。”
刘老实猛地抬头,眼中燃起一丝微弱的光:“真、真的?”
“你看水面,”陈敬之指向潭中央,“如果是两头尸体,应该会浮起来。蛟那么重,可能沉底,但牛是牲畜,体内有气,按理说会浮尸。可现在什么都没浮上来,说明牛可能还在水下……活着。”
这话与其说是分析,不如说是安慰。但刘老实抓住了这根稻草,他挣扎着站起来,踉跄着就要往潭里冲:“我去找它!我去……”
“站住!”赵德贵厉声喝止,“你现在下去,就是送死!如果牛还活着,你去了反而添乱!”
刘老实僵在原地,眼泪又涌了出来。这个四十多岁的汉子,此刻哭得像个孩子。
陈敬之叹了口气,从怀中掏出那本《江淮异兽录》,翻到关于蛟的记载:“你们看这里——‘蛟死,尸沉,三日化骨。若为灵兽所杀,则化骨尤速,因其血含阳煞,克阴毒。’如果牛真的杀了蛟,那么蛟尸现在应该正在……融化。”
“融化?”王大锤凑过来问。
“对,古书记载,蛟属至阴,死后尸身遇水即化,骨肉分离,三日可尽。”陈敬之指着书页上一行小字,“而且你们闻到没有?”
众人这才注意到,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怪味。不是之前的腥臭,而是一种甜腻中带着焦糊的味道,像是烧焦的肉混合了硫磺。
“是蛟血的味道,”陈敬之凝重道,“蛟血有毒,触之溃烂。咱们都得小心,千万不要碰潭水。”
仿佛为了印证他的话,潭边浅滩处,几条来不及逃走的鱼翻着肚皮浮上水面。鱼身完好,但眼睛变成了浑浊的白色,鱼鳃处流出黑色的黏液。
“水也有毒了。”赵德贵心中一沉,“这下,咱们连最后的水源也断了。”
绝望重新笼罩上来。牛生死未卜,水也不能用了,清溪村真的走到了绝路。
但赵德贵知道,此刻绝不能泄气。他挺直腰板,对众人说:“今天起,咱们就在这儿守着。轮班,三班倒,日夜不停。牛是咱们的恩人,活要见牛,死……也要把尸身捞上来,厚葬!”
这个决定得到了所有人的响应。尽管恐惧,尽管绝望,但村民们对那头黄牛的感情,已经超越了牲畜,上升为一种近乎神明的崇拜——它为他们搏命,他们也要为它守候。
当天下午,简易的营地搭起来了。妇女们回村取来草席、毡布,在土坡上搭起窝棚。男人们砍来树枝,围成一圈栅栏,虽然防不住蛟,但能防野兽,也能给人心理安慰。王大锤带人在营地中央燃起三堆篝火,呈品字形,彻夜不熄。
刘老实不肯回村,也不肯进窝棚。他就坐在岸边,离水最近的那块大石头上,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水面。赵德贵劝不动,只好让人给他送去干粮和水——水是之前从隐泉谷带回的最后一点,每人每天只能分到半碗。
第一天夜里,潭中发生了诡异的变化。
子时前后,守夜的王大锤突然闻到一股浓烈的恶臭,像是千万具腐尸同时散发出的味道。他捂住口鼻,举起火把照向水面,只见原本墨绿色的潭水,此刻变成了浑浊的黑色,水面翻滚着粘稠的泡沫,泡沫破裂时发出“噗噗”的轻响。
更骇人的是,水面上开始浮起白色的东西。起初是碎片,后来是大块的、嶙峋的骨头。那些骨头形状怪异,有的弯曲如弓,有的分叉如树,在火把的光照下泛着惨白的光。
“是蛟骨!”陈敬之被叫醒后,仔细观察后得出结论,“真的在融化!”
骨头浮起后不久,水面又浮起大片的、半透明的薄膜,像是蜕下的皮,但更厚更韧。薄膜上粘着黑色的鳞片,鳞片边缘锋利,随着水波晃动,像无数把微型刀片。
“都不要碰!”陈敬之警告,“蛟鳞有毒,划破皮肉会溃烂流脓。”
这一夜,无人入眠。所有人都挤在营地边,看着潭中这诡异而恐怖的变化。恶臭弥漫,不少人呕吐,但没人离开——他们都在等,等那个棕黄色的身影浮出水面。
刘老实依旧坐在石头上,像一尊雕塑。恶臭扑面,他恍若未闻;蚊虫叮咬,他动也不动。他的眼睛因为长时间凝视水面而布满血丝,但他不敢眨眼,生怕错过什么。
后半夜,潭中传来声响。
不是水声,而是某种……咀嚼声?像是很多细小的牙齿在啃咬骨头,窸窸窣窣,密密麻麻,听得人头皮发麻。
“是鱼,”陈敬之低声道,“蛟尸腐烂,引来了鱼群。但能啃动蛟骨的鱼……”
他没说下去,但所有人都明白那潜台词:这潭里的生物,恐怕都不是善类。
第二天清晨,情况更加诡异。
潭水完全变成了墨汁般的黑色,浑浊得看不见水下三寸。水面漂浮的蛟骨更多了,许多已经破碎不堪,像是被什么咬碎的。恶臭更加浓烈,顺风能飘出三里,连村里的狗都开始狂吠不安。
但刘老实注意到一个细节:在潭中央,那片血色最浓的区域,水面异常平静。周围的泡沫、碎骨、腐肉,都绕开那片区域,像是有无形的屏障。
“牛……可能在那里。”他喃喃道。
赵德贵也注意到了。他找来一根长竹竿,绑上绳子,让王大锤试着去探那片区域。竹竿伸到中央,往下探——三丈长的竹竿全部没入,还没触底。
“深不可测。”王大锤摇头。
正午时分,潭中发生了新的变化。
黑色的水面上,开始泛起幽幽的绿光。那光不是反射阳光,而是从水底透上来的,像无数只萤火虫在水下游动。绿光忽明忽暗,有节奏地脉动,仿佛……呼吸。
“是水藻,”陈敬之不确定地说,“还是别的什么?”
没人知道。这口潭隐藏的秘密太多了。
第二天下午,开始有村民偷偷往潭边摆放东西。
第一个是张王氏。她趁着换班休息的空当,独自来到岸边,离水十步处停下,从怀里掏出两个馒头——那是她今天的口粮,她没吃,省下来了。她把馒头小心地放在一块平坦的石头上,又摘了几把嫩草铺在旁边,然后跪下,磕了三个头。
“牛将军,”她低声说,眼泪滴在石头上,“您要是饿了,就吃点……早点上来……”
她走后不久,李老汉的老伴也来了。她放下的是一小撮盐——在干旱缺粮的当下,盐比粮食还珍贵。她把盐撒在张王氏放的馒头旁,也跪下磕头。
接着是孩子们。他们没什么可放的,就采来野花,编成花环,放在岸边。有的孩子放了心爱的弹弓,有的放了珍藏的漂亮石头。王小二放的是他爹留下的一把旧匕首,用布包着,压在石头下。
最让人动容的是一个疯婆婆的举动。她不知从哪里找来一个拨浪鼓——那可能是她孙子的玩具,孙子早些年夭折了,她一直留着。她把拨浪鼓放在岸边,摇了两下,咚咚的声音在死寂的潭边格外清晰。
“牛牛,玩……”她痴痴地笑着,然后又哭了。
这些祭品没人动,就那样摆在岸边,在烈日下慢慢干瘪、枯萎。但它们代表的心意,却沉甸甸的,压在每个人心里。
刘老实依旧守在石头上。两天两夜,他不吃不喝,也不说话。赵德贵强行给他灌了半碗水,他机械地咽下,眼睛却始终没离开水面。
第二天夜里,刘老实开始出现幻觉。
他看见牛犊时的黄牛,瘦骨嶙峋,在笼子里静静看着他,眼角有泪;他看见牛长大,第一次拉犁时疯跑,他在后面追得气喘吁吁;他看见山洪那夜,牛挣脱缰绳,跑到高地嘶鸣,唤醒全村人;他看见儿子离家那天,牛用角轻轻顶儿子的手,像是在告别……
最后,他看见斗蛟前的那一刻,牛回头望他的那一眼。
那眼神,平静,温柔,却又决绝。
“牛啊……”刘老实对着水面,嘶声低语,“你要是死了,我也不活了……咱们一起,黄泉路上做个伴……”
这话被过来查看的陈敬之听见了。他心头一沉,知道刘老实到了崩溃的边缘。但劝慰的话苍白无力,他只能默默坐在刘老实身边,陪着他。
第三天清晨,太阳升起时,潭水有了明显的变化。
黑色开始褪去,浑浊渐渐澄清。虽然还谈不上清澈,但已经能看见水下尺许。那些漂浮的蛟骨大部分消失了,只剩下一些细碎的渣滓。恶臭也淡了许多,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清新的、带着水草腥气的味道。
“蛟尸化尽了。”陈敬之仔细观察后判断,“按古书说,三日化骨,正好。”
“那牛呢?”刘老实问,声音干涩得像砂纸。
陈敬之沉默。如果牛还活着,现在应该浮上来了。如果死了……尸体也该浮起来了。可现在水面空空如也,什么都没有。
不祥的预感笼罩了所有人。
第三天是最难熬的。希望随着时间流逝一点点消磨,绝望重新爬回心头。有人开始低声哭泣,有人默默收拾东西,准备回村——不是放弃,而是接受现实。
刘老实依旧坐在石头上,但他眼中的光已经熄灭了。他不再盯着水面,而是看着虚空,眼神空洞,像是灵魂已经离开了身体。
赵德贵知道,再这样下去,刘老实会死在这里。他下令:“明天一早,不管有没有结果,都必须回村。刘老弟,你也得回。”
刘老实没反应。
第三天夜里,刘老实做了一个梦。
他梦见自己沉入了潭底。水很冷,但不觉刺骨;水很黑,但能看见光。那光来自水底深处,幽幽的绿色,像无数星星沉在水底。
他往下沉,往下沉,终于看见了牛。
牛躺在水底一片柔软的水草上,身上缠着蛟的残骸——但那蛟已经只剩骨架,白色的骨头在绿光中泛着冷光。牛闭着眼睛,像是在沉睡。它的伤口还在,但已经不流血了,伤口周围长出了新的肉芽,那些肉芽泛着淡淡的金色,排列成奇异的鳞片状。
最奇怪的是,牛的伤口上附着许多发光的水藻。那些水藻细如发丝,散发着柔和的绿光,随着水流轻轻摆动,像是在给伤口疗伤。
牛忽然睁开了眼睛。
它看着他,眼神温柔,像是在说:主人,我没事。
然后它开口说话了——不是用嘴,声音直接在他脑海里响起:“主人,我尽了力。蛟死了,村子安全了。”
刘老实想说话,却发不出声音。
牛继续说:“这潭底有灵脉,水藻能疗伤。我再待一天,等伤口结痂,就上去。你别担心,回去等我。”
说完,牛又闭上了眼睛。
刘老实想靠近,却有一股柔和的力量托着他向上浮。他挣扎,想留下来,但那力量很强大,不容抗拒。
他浮出水面,醒来。
天还没亮,营地篝火将熄未熄。刘老实发现自己躺在窝棚里,身上盖着毡布。刚才的梦太真实了,真实到他能记得每一个细节:水底的绿光,牛身上的金纹,发光的水藻……
“牛还活着。”他坐起身,喃喃道。
守夜的陈敬之听见动静,走过来:“刘老弟,你醒了?你昏睡了一天一夜,吓死我们了。”
“我梦见牛了,”刘老实抓住陈敬之的手,急切地说,“它在潭底,还活着!伤口在愈合,有水藻在给它疗伤!它说再待一天就上来!”
陈敬之愣了愣,然后叹了口气:“刘老弟,那是梦。你太想它了……”
“不!是真的!”刘老实激动起来,“我记得清清楚楚!水藻会发光,牛身上长出了金色的鳞纹!它亲口跟我说,它尽了力,蛟死了!”
陈敬之看着刘老实通红的眼睛,不忍心再打击他,只好顺着说:“好,好,是真的。那你再休息会儿,天亮咱们再看看。”
刘老实却不肯再睡。他挣扎着爬起来,走到岸边。天边已经泛起鱼肚白,新的一天即将开始。
潭水比昨天更清了,已经能看见水下三尺。水面干干净净,没有碎骨,没有腐肉,只有几片落叶随波荡漾。空气中那股恶臭也完全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晨露和青草的味道。
希望,像晨光一样,重新照进人们心里。
辰时前后,王小二提着水桶来给守夜的人送水——水是从十里外山涧打的,浑浊,但至少能喝。他走过岸边时,习惯性地往潭里看了一眼。
就这一眼,让他僵住了。
“德、德贵爷!”他尖叫起来,水桶“咣当”掉在地上,“快来看!有东西!”
所有人冲过来。顺着王小二颤抖的手指看去,在潭中央,清澈的水面下,一个巨大的、棕黄色的影子,正缓缓上浮。
是牛!
真的是牛!
它浮上来了,先是背脊露出水面,然后是整个身体。它侧躺着,随着水波轻轻晃动,眼睛闭着,但胸口有微弱的起伏——它还活着!
“牛啊——!”刘老实嘶声大喊,不顾一切地冲向水里。
这次没人拦他。王大锤和几个汉子跟着冲下去,水没到腰深时,他们触到了牛的身体。温热的,有弹性,确实是活的!
“小心!轻点!抬!”赵德贵在岸上指挥。
八个汉子下水,七手八脚地将牛往岸边抬。牛很重,在水中更重,但他们咬紧牙关,一寸一寸地挪。刘老实一直在牛头边,用手托着牛的下巴,防止它呛水。
终于,牛被抬上了浅滩。
它浑身湿透,毛贴在身上,显得瘦骨嶙峋。身上的伤口触目惊心:左肩那道伤深可见骨,侧腹的伤口虽然缝合了,但线脚粗糙,皮肉外翻。最骇人的是背上,被蛟爪抓出的十几道血痕,虽然不再流血,但皮开肉绽,像被人用犁耙犁过。
但它还活着。呼吸微弱但平稳,眼睛闭着,但眼皮在颤动。
“快!抬回村!治伤!”赵德贵的声音在颤抖。
担架早就准备好了,众人小心翼翼地将牛挪上去。抬起来时,有人惊呼:“你们看!蛟……蛟的骨头!”
众人回头,只见在牛刚才躺的位置,水下清晰可见一具完整的白色骨架。那骨架极大,蜿蜒如蛇,头骨狰狞,正是蛟的遗骸。但奇怪的是,骨架很干净,没有一丝血肉残留,像是被什么啃噬得一干二净。
“真的化骨了……”陈敬之喃喃道。
但现在没人关心蛟了。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在牛身上。担架被匆匆抬回村,郎中已经等在刘老实家的小院里。
清洗伤口时,郎中发现了更多奇异之处。
那些最深的伤口周围,新生出的肉芽排列整齐,呈现出鳞片状的纹理,而且是金色的——不是黄,是真的金属般的金色,在阳光下闪闪发光。伤口虽然深,但边缘平整,没有感染化脓的迹象,像是被什么精心处理过。
“这……这不合理啊。”郎中一边清洗一边嘀咕,“这么重的伤,在水里泡了三天,按理说早就溃烂生蛆了。可你们看,伤口干干净净,还有愈合的趋势。”
陈敬之凑近细看,果然如刘老实梦中所述:伤口上附着一些细如发丝的绿色藻类,已经半干,但还能看出原本是发光的。他小心地用镊子夹起一些,放在白布上观察。
藻丝半透明,内部有细小的发光颗粒,即使离开水,还在微微闪烁。
“这是……‘还魂藻’?”陈敬之想起古书上的记载,“传说生于灵脉汇聚的深潭,有疗伤奇效,千年难得一见。难怪牛能活下来!”
更让人惊讶的是,当郎中清洗到牛背时,发现最深的一道爪痕下,新生皮肤的纹理中,隐约有字迹般的图案。不是符文,更像是天然的纹路,但排列有序,像是某种古老的文字。
陈敬之仔细辨认,却认不出是什么。他只能将纹路临摹下来,准备日后研究。
清洗、上药、包扎,忙活了整整一个上午。牛一直昏迷,但生命体征稳定。郎中松了口气:“命保住了。但能不能站起来,要看造化。”
刘老实寸步不离地守着。他打来温水,用布蘸湿,一点一点喂给牛喝。牛虽然昏迷,但会本能地吞咽,这让刘老实看到了希望。
下午,赵德贵带人回到黑龙潭。
他们要处理蛟骨。
潭水已经基本恢复清澈,虽然还略带浑浊,但已能看到水底。那具巨大的白色骨架静静躺在潭底中央,在阳光照射下泛着冷光。骨架完整得惊人,从头到尾,每一节脊椎,每一根肋骨,都清晰可见。
“捞上来吗?”王大锤问。
赵德贵想了想,摇头:“沉了吧。这东西不祥,捞上来反而招祸。让它永沉潭底,镇住这口潭,别再出什么幺蛾子。”
于是众人找来大石头,绑在蛟骨上,看着它缓缓沉入最深的水域,消失不见。
做完这一切,赵德贵站在潭边,望着恢复平静的水面,长长吐出一口气。
三个月来的噩梦,终于结束了。
蛟死了,牛活了,水……虽然还不能喝,但至少潭水在变清,希望就在眼前。
他转身,对着清溪村的方向,深深一拜。
拜天地,拜祖先,拜那头用性命换来太平的黄牛。
夕阳西下,赵德贵回到村里时,听见了一个好消息:牛醒了。
它睁开了眼睛,虽然还很虚弱,但眼神清澈。它看见刘老实时,喉咙里发出轻微的咕噜声,像是打招呼。刘老实抱着牛头痛哭,这次是喜悦的泪,是失而复得的狂喜。
陈敬之检查了牛的伤势,惊叹道:“愈合速度太快了!照这个趋势,半个月就能站起来!”
消息传开,全村欢腾。尽管依然缺水,尽管前路艰难,但希望重新燃起,比什么都珍贵。
这天晚上,清溪村家家户户都点了灯。不是庆祝,而是感恩。
感恩那头牛,感恩它还活着,感恩它为他们搏来了一条生路。
刘老实坐在牛棚里,握着牛蹄,轻声说:“等你好了,咱们就好好过日子。我耕田,你吃草,我老了,你就陪我晒太阳。咱们哪儿都不去,就在清溪村,安安稳稳过一辈子。”
黄牛静静地看着他,然后伸出舌头,舔了舔他的手。
月光如水,洒在牛棚里,洒在一人一牛身上,温柔得像一场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