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牛去世的消息,像秋日的晨雾一样,悄无声息地弥漫了整个清溪村。
没有人大声宣告,没有钟鼓哀鸣,但村民们仿佛心有灵犀,一个传一个,不多时,全村人都知道了。他们放下手中的活计,默默地走出家门,向着刘老实家的小院汇聚。没有人说话,只有沉重的脚步声,还有压抑的抽泣声。
刘老实醒来时,发现自己躺在堂屋的床上,身上盖着棉被。窗外天色大亮,阳光透过窗棂洒进来,在地面上投下斑驳的光影。他坐起身,只觉得浑身无力,脑袋昏沉,像做了一场漫长而疲惫的梦。
然后他看见了院子里的景象。
黄牛的尸体已经被移到了院中,平躺在一块门板上。牛身洗净了,毛梳理整齐,那些曾经闪耀金光的伤疤如今黯淡下去,却依然清晰可见,像一幅用生命刻下的地图。牛角上还系着那条红布——那是斗蛟前村民系上的,五年了,颜色已褪,但刘老实一直没舍得取下。
院里院外站满了人。赵德贵、陈敬之、王大锤站在最前面,后面是张王氏、李老汉、王小二……所有熟悉的面孔都在。妇女们用手帕捂着脸低声啜泣,男人们红着眼眶,孩子们被大人按着肩膀,不许吵闹。
“刘老弟,你醒了。”赵德贵走进来,声音沙哑,“我们在等你,商量……牛的后事。”
刘老实点点头,下床。腿有些软,他扶着墙走到门口,看着院中的牛,看了很久,才缓缓开口:“厚葬。按人的礼节。”
没人反对。在清溪村人心中,这头牛早已不是牲畜,而是恩人,是守护神,是村庄不可分割的一部分。
葬礼定在三天后。这三天里,全村人为之忙碌。
王大锤主动请缨打造墓碑。他翻出珍藏多年的一块青石——那是他爷爷当年从州城运回来的,原本打算给自己刻功德碑,后来没舍得用,一直放在铁匠铺角落。石料长三尺、宽二尺、厚半尺,质地细腻,颜色青灰,是上好的碑材。
“碑文怎么刻?”他问陈敬之。
陈敬之沉吟良久,提笔在纸上写下三个字:义牛冢。
“正面就这三个字,不要任何修饰。”他说,“背面,刻斗蛟图。不要画牛多英勇,不要画蛟多狰狞,就刻一个简单的轮廓:潭水,牛角,蛟影。懂得人自然懂。”
王大锤点头,当天就开始凿刻。叮叮当当的凿石声在村里响了三天三夜,那是清溪村听过的最沉重的乐章。
赵德贵负责选址。他带着几个老人走遍了卧牛山,最后选中了北麓一处向阳的山坡。那里地势平缓,视野开阔,能俯瞰整个清溪村,也能望见远处的黑龙潭。坡上有一片小小的松林,松针常年青翠,风吹过时沙沙作响,像低语,像吟诵。
“就这里吧,”赵德贵说,“让牛看着村子,村子也看着牛。”
妇人们则忙着准备祭品。虽然清溪村依然不富裕,但每家每户都拿出了最好的东西:张王氏蒸了一笼白面馒头,李老汉的老伴煮了一锅红豆饭,酒坊老板贡献出最后一坛陈酒,连疯婆婆都从箱底翻出一块压了多年的红绸,说要给牛盖在身上。
孩子们也没闲着。他们采来野菊花,编成花环;捡来光滑的鹅卵石,在选好的墓穴旁摆出“牛”字的形状;王小二带着几个半大孩子,用树枝和茅草扎了一个小小的亭子模型,说是要给牛遮风挡雨。
刘老实这三天几乎没说话。他守在牛身边,一遍遍给牛梳毛,尽管牛毛已经开始失去光泽;一遍遍擦拭牛角上的刀痕——那两把杀蛟的刀早已取下,但角上留下了永久的勒痕。他有时会低声说话,像牛还活着时那样,絮叨田里的事,天气的事,村里的事。
“你走了,我就真的一个人了。”他说,声音很轻,“儿子没消息,你也不在了。但你别担心,村里人会照顾我,我也会好好的。你在那边……也要好好的。”
第三天,葬礼日。
清晨,全村人身穿素服——其实都是平日里穿的衣服,只是在外罩了一件白布。白布是各家凑的,有的新有的旧,有的甚至打了补丁,但穿在身上,庄严肃穆。
辰时,起灵。
十六个青壮汉子——都是当年抬过牛担架、见证过斗蛟的人,分列两侧,将载着牛尸的门板抬起。门板上铺着疯婆婆献出的红绸,牛身上盖着村民们凑出的白布,只露出头部和那双曾经绑过利刃的角。
刘老实走在最前面,手里捧着牛生前用的水槽——那是一个粗糙的木盆,用了八年,边沿被牛舌舔得光滑如镜。赵德贵和陈敬之紧随其后,一个捧着那本《江淮异兽录》,一个捧着王大锤刚刻好的墓碑。
队伍缓缓移动,走出小院,走上村中主路。
路两旁,全村人跪下了。
不是谁的命令,是自发的。男人抱拳,妇人敛衽,孩童叩首。没有人哭出声,只有压抑的呜咽在空气中流淌。阳光很好,照在素白的衣服上,照在牛安详的脸上,一切都圣洁得像一幅古画。
走过祠堂时,赵德贵停下,对着祠堂方向深深三拜:“列祖列宗,清溪村义牛今日归天,请开门迎灵!”
祠堂门缓缓打开。这是破天荒的——祠堂只供奉祖先牌位,从未让牲畜进入。但今天,所有人都觉得理所当然。
牛被抬进祠堂,在供桌前停了一刻钟。香炉里插着三炷手臂粗的香,青烟袅袅上升,环绕着牛身,像是祖先的魂灵在迎接这位特殊的家人。
陈敬之展开祭文——那是他熬了三夜写成的,用的是最庄重的骈文体:
“夫天地有正气,杂然赋流形。下则为河岳,上则为日星。于人曰浩然,沛乎塞苍冥……今有清溪义牛,虽为畜类,其义薄云。斗恶蛟以保乡邻,负重伤而不退;通灵性以察疾苦,衔仙草而救人。五年守护,风调雨顺;一朝仙逝,山河同悲……”
念到动情处,陈敬之声音哽咽,许多村民已泣不成声。
祭文念完,在香火上焚化。纸灰飘向屋顶,像是要把这个故事带到天上,让神明也听见。
巳时,队伍出村,向墓地进发。
送葬的队伍很长,从村头排到村尾,怕是有二里地。除了实在走不动的老人和抱在怀里的婴儿,全村人都来了。他们沉默地走着,脚步沉重,像是在用脚步丈量对牛的敬意。
山坡到了。
墓穴已经挖好,长一丈,宽六尺,深五尺。底下铺了一层石灰——陈敬之说是防虫蚁,又铺了一层干草,再铺上村民们凑的棉被。牛被小心地放入穴中,头朝东,面向清溪村的方向。
刘老实将木水槽放在牛头边,又放了一把新鲜的草料——那是他清晨去牛最爱吃的草坡采的,草叶上还带着露珠。
“吃吧,最后一顿了。”他轻声说。
接着,村民们开始往墓穴中放置随葬品。不是什么贵重东西:张王氏放了一个馒头,李老汉放了一把黄豆,王小二放了他爹留下的那把旧匕首,孩子们放了他们编的花环和捡的漂亮石头。陈敬之放了那本《江淮异兽录》的抄本——原本要传世,抄本随牛去,算是让牛知道,它的故事会被铭记。
最后,赵德贵捧起一捧土,洒在牛身上。
“牛君,一路走好。”
然后是第二个,第三个……全村人,无论长幼,每个人都捧了一捧土。土洒在牛身上,渐渐覆盖了白布,覆盖了红绸,覆盖了那双曾经清澈的眼睛。
当最后一捧土落下时,坟丘已成。
王大锤和几个汉子将墓碑立起。青石碑,“义牛冢”三个大字雄浑有力,在阳光下泛着温润的光。背面,简练的斗蛟图线条流畅:几笔水纹,一只牛角,一道蛟影,留白处是无限的想象空间。
葬礼结束,但没人离开。
村民们默默地围着坟墓,或站或坐,就这么守着。太阳从东走到西,影子从长变短又变长,直到夜幕降临,篝火燃起,还是没人说要走。
刘老实坐在墓碑旁,背靠着石碑,像是靠着牛的背。他闭上眼睛,能听见风声,松涛声,还有远处清溪村隐约的狗吠声。
“这儿挺好,”他喃喃道,“清静,敞亮,你能看见村子,村子也能看见你。”
那天夜里,许多村民就在山坡上过夜。他们点燃篝火,围坐在一起,讲述关于牛的故事:斗蛟的壮烈,寻水的神奇,救人的温暖。这些故事他们听过无数遍,但今夜讲来,却格外动情。
第二天,刘老实做了一个决定:他要搬来守墓。
赵德贵劝他:“刘老弟,你年纪也不小了,一个人在山上,不方便。”
刘老实摇头:“牛陪了我八年,我陪它八年,不过分。再说,这儿离村子不远,你们常来看看我就行。”
众人知道劝不动,便帮他搭了一间草庐。草庐很简单,土坯墙,茅草顶,一床一桌一灶,但朝南的窗户正对着坟墓,开窗就能看见。
从此,刘老实就住在了山上。
他每天清晨起来,第一件事就是清扫墓地,拔除杂草,给墓碑擦拭灰尘。然后在坟前摆上新鲜的草料和清水——虽然知道牛吃不到,但他觉得,牛的灵魂会闻到。做完这些,他就坐在墓碑旁,絮絮叨叨地说话,说天气,说庄稼,说村里的新鲜事,就像牛还活着时那样。
村里人常来看他。张王氏每隔几天就送些吃食上来,李老汉的老伴给他缝补衣裳,王小二放学后会跑来,帮他砍柴挑水。赵德贵和陈敬之每月必来一次,带着酒,在坟前对饮一杯,敬天,敬地,敬牛。
日子就这样平静地流淌。
第一年清明,村民照例来扫墓。他们惊讶地发现,坟头上长出了一株从未见过的草。
那草只有一尺来高,茎秆碧绿,叶片肥厚,形状酷似牛耳,边缘有细小的锯齿。最奇的是,叶片表面有淡淡的金色脉络,在阳光下闪闪发光。揉碎一片叶子,会散发出一股奇异的清香,闻之醒脑提神。
“这是什么草?”人们问陈敬之。
陈敬之仔细辨认,又翻阅带来的古籍,最后摇头:“书中无载。但既是牛坟所长,必非凡物。就叫它‘思牛草’吧。”
思牛草生命力顽强,一年就蔓延开来,将整个坟丘覆盖。更奇的是,以坟墓为中心,方圆十步之内,草木常青。秋天,周围的草黄了,这里的草还绿着;冬天,大雪覆盖山野,这里的草只是稍稍萎蔫,雪一化,立刻恢复生机。
“是牛在守护这片土地。”村民们都说。
第二年,发生了一件更奇的事。
那年夏天大旱,虽然不及天宝末年那次严重,但也两个月没下雨。山坡上的草木大多枯黄,唯独牛坟周围十步,草色青翠,思牛草甚至开出了淡紫色的小花。有细心的人发现,坟前的泥土总是湿润的,像是有泉眼在下面。
陈敬之勘察后说:“牛葬于此,灵气融入地脉,改变了此地的风水。这里已成灵地,旱涝不侵。”
消息传开,附近村落的人也开始来祭拜。他们不是来求什么,只是来敬一敬这头义牛,沾一沾灵气。有人病了,来取一片思牛草的叶子煎水喝,据说有效;有人家宅不宁,来坟前坐坐,心里就踏实了。
第三年秋天,一个云游道士路过清溪村。
道士年约六旬,须发花白,背着一柄桃木剑,颇有仙风道骨。他在村里听说了义牛的故事,便上山来看。走到坟前时,他忽然停下,眯起眼睛看了半晌,然后叹道:“好一处灵穴!”
赵德贵正好在山上陪刘老实,闻言便问:“道长何出此言?”
道士指着坟墓:“你们看,坟周十步,地气蒸腾,隐隐有紫气缭绕。这是山水灵气汇聚之象,非大功德者不能居此。此牛生前救一村之命,死后灵气不散,反哺乡土,已成此地守护灵。假以时日,受香火供奉,或可成一方土地。”
这话让村民们又惊又喜。他们本就视牛为守护神,如今得到“专业人士”的认证,更是深信不疑。
在道士的建议下,村民们决定在坟旁建一座小庙。
庙不大,三间小屋,青砖灰瓦,简朴而肃穆。正中不供神佛,只供一尊黄牛泥塑。泥塑是请州城的匠人照活着时的模样塑的:昂首挺胸,双角如戟,眼神温润中带着威严。身上那些伤疤也用金粉勾勒出来,在香火映照下闪闪发光。
庙成之日,全村祭拜。从此,这里就成了清溪村乃至附近村落的精神圣地。逢年过节,婚丧嫁娶,人们都会来上一炷香,不是求财求子,只是感恩,只是告慰。
刘老实依旧守着墓,守着庙。他老了,头发全白了,背也更驼了,但精神很好。每天清晨,他打开庙门,清扫庭院,给泥塑擦拭灰尘,然后坐在门槛上,看着太阳从卧牛山后升起,照亮清溪村的炊烟。
第七年,刘老实无疾而终。
那也是一个秋天,他坐在门槛上晒太阳,看着满山红叶,忽然对来送饭的王小二说:“小二啊,我昨晚梦见牛了。它说它在那边挺好,让我别惦记。我说,我也不惦记了,我快去找你了。”
王小二当时没在意,以为老人说胡话。可第二天清晨,他送饭上山时,发现刘老实还坐在门槛上,闭着眼睛,像是睡着了。一探鼻息,已经没了。
走得很安详,脸上甚至带着淡淡的微笑。
村民们将刘老实葬在牛坟旁,两座坟并排,像一对老友。墓碑上刻着:“义牛挚友刘公老实之墓”。没有歌功颂德的话,但所有人都懂。
时光荏苒,转眼三十年过去了。
清溪村早已不是当年的模样。旱灾的阴影早已消散,村庄恢复了生机,人口翻了一番,新盖的瓦房取代了土坯房,村中的小路也铺上了青石板。但那口黑龙潭还在,水依然幽深清澈;那棵老槐树还在,虽然更加苍老,但年年发芽;那座山上的牛坟和庙,也还在,香火从未断绝。
王小二已经四十多岁了,成了清溪村的村长。他继承了赵德贵的沉稳,也继承了陈敬之的学识,将村子治理得井井有条。每年清明,他都会带着全村人去扫墓,给孩子们讲述当年的故事。
“这是义牛冢,”他指着墓碑对一群孩童说,“里面葬着一头黄牛,它救了咱们全村人的命……”
孩子们睁大眼睛听着,尽管这个故事他们从小听到大,但每次听,依然心潮澎湃。
陈敬之还活着,已经八十高龄,须发皆白,但精神矍铄。他早已不再教书,每日就在竹楼里整理古籍,将自己的见闻记录下来。他写的《清溪异闻录》已经完成,其中“黄牛斗蛟”是最长的一章,详细记录了事件的始末。
“我要让后世知道,”他对来访的州学学生说,“义,不在人兽之分,而在心。”
王大锤也老了,打不动铁了,铺子交给了儿子。但他每年七月初七,都会上山,在牛坟前坐一坐,摸摸墓碑上的刻痕,回忆当年打刀的情景。
张王氏的儿子已经成家立业,生了两个娃娃。她常带着孙子孙女上山,教他们认思牛草,告诉他们:“这是牛爷爷坟上长的草,能治病,但不能乱采,要心怀敬意。”
至于黄牛的后代,也还在。
当年刘老实留了一手:在牛去世前一年,他牵牛去邻村配种,生下一头小牛犊。小牛犊长大后,又生小牛,如今已经是第三代了。这代牛额间有一撮金毛,形状酷似当年的太极图,村里人都说,这是先祖的印记。
此刻,这头牛正在田里劳作。它很健壮,拉犁平稳,不用鞭策。休息时,它会抬起头,望向北面的山坡,那里有两座坟,一座庙,在阳光下静静矗立。
清明,又到了。
白发苍苍的陈敬之在王小二的搀扶下,缓缓走上山坡。三十年过去,山路已经修成了石阶,但老人走得还是很慢,一步一步,像在丈量时光。
坟前,思牛草长得茂盛,淡紫色的小花开了一片。坟周十步,果然青草如茵,与周围刚刚泛绿的草木形成鲜明对比。小庙的香炉里插着新燃的香,青烟袅袅。
陈敬之在坟前站定,从怀中掏出一卷诗稿——那是他新写的,专门为今天的祭扫而作。
他清了清嗓子,用苍老但清晰的声音吟诵:
“三十年前潭水深,黑蛟作恶噬乡邻。
黄牛奋角诛妖孽,碧血丹心照古今。
坟草青青凝正气,庙烟袅袅寄哀思。
清溪不尽东流水,犹唱当年义牛吟。”
诗声在山间回荡,风吹过思牛草,草叶轻轻摆动,像是牛在甩尾回应。
王小二上前,将一束新鲜的青草放在坟前,又倒了一杯酒,洒在泥土上。
“牛爷爷,刘爷爷,村里一切都好。你们安息。”
身后,跟来扫墓的村民们默默行礼。有老人,有壮年,有青年,有孩童,四代人,都记得这个故事,都感念这份恩义。
夕阳西下,将山坡染成一片温暖的金红。远处的清溪村,炊烟袅袅升起,鸡鸣狗吠隐约可闻,一片祥和安宁。
陈敬之最后看了一眼坟墓,看了一眼庙,看了一眼山下生机勃勃的村庄。
然后他转身,在王小二的搀扶下,缓缓下山。
风吹过坟头的思牛草,草叶沙沙作响,像是在吟唱一首古老的歌谣。那歌声里,有勇气,有牺牲,有感恩,有传承,有一切人间最美好的品质。
而这,就是清溪村的故事。
一个关于一头黄牛,和一群普通人,在绝境中写下的人性赞歌。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