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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月初七,乞巧节。

这个本该是女子穿针乞巧、祈祷智慧与姻缘的日子,在清溪村却笼罩在一种肃杀的气氛中。距离黄牛与蛟搏斗已过去五天——这五天里,全村人目睹了奇迹的诞生,也经历了希望的淬火。

那天黄牛从潭中归来时,所有人都以为它必死无疑。深可见骨的伤口,汩汩流淌的鲜血,还有那沉重到几乎无法抬动的身躯。郎中清洗伤口时,光是清理出的碎鳞和泥沙就装了半盆。但奇迹的是,黄牛没有死。它顽强地呼吸着,尽管微弱,却持续不断。刘老实守在牛棚边五天五夜,熬尽了张王氏给的老山参,又求着陈敬之翻遍医书找来偏方——什么三七粉止血,蒲公英消炎,甚至用上了村民凑钱从镇上买来的金疮药。

第五天清晨,黄牛睁开了眼睛。

它尝试站起来,前腿刚撑起就软倒下去,但那双眼睛重新有了神采。刘老实抱着牛头痛哭,哭声惊动了半个村子。赵德贵闻讯赶来,看见牛真的活了,这位向来沉稳的老村长竟也红了眼眶,对着牛棚深深三拜。

“天不亡我清溪村!”他颤抖着说。

然而喜悦是短暂的。当天下午,去潭边查探的王大锤带回了一个令人心悸的消息:蛟尸开始腐烂了。

“水是黑的,臭气熏天,离潭百步都能闻到。”王大锤脸色发白,“我大着胆子走近些看,水面上漂着……漂着碎肉,还有白色的骨头渣子。陈先生说那是蛟骨在化,可那臭味……比乱葬岗还冲!”

更糟糕的是,潭水不能用了。原本清澈的黑龙潭,如今变成一潭墨汁,散发着腐尸般的恶臭。别说饮用,连靠近都需要捂住口鼻。这意味着,清溪村彻底失去了唯一的水源。

干旱第九十五天。

死亡的阴影,从蛟的獠牙下暂时逃脱,又化作干渴的魔爪,重新扼住了村庄的咽喉。

这天夜里,赵德贵在祠堂召集了所有还能走动的村民。油灯下,一张张脸枯瘦憔悴,眼窝深陷,嘴唇干裂出血口子。祠堂一角躺着几个脱水的老人,已经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只有胸口微弱的起伏证明他们还活着。

“乡亲们,”赵德贵的声音沙哑得像砂纸摩擦,“咱们的牛,活了。蛟,死了。可咱们……还没活。”

没人说话,只有粗重的喘息。

“潭水黑了,臭了,不能喝了。咱们现在,是真的没水了。”赵德贵顿了顿,目光扫过众人,“但是,天无绝人之路。”

他从怀中掏出一张泛黄的皮纸,摊在供桌上。那是一幅简陋的地图,墨迹已淡,但山川走势依稀可辨。

“这是我太爷爷留下的,”赵德贵指着地图上一处标记,“卧牛山北麓,有个地方叫‘隐泉谷’。老辈人说,那里有泉眼,是卧牛山的‘泪腺’,旱年不涸。只是路险难行,几十年没人去过了。”

人群一阵骚动。

“德贵叔,那地方……我爷爷说过,”一个中年汉子迟疑道,“说是有什么不干净的东西,去的人都没回来。”

“那是老黄历了。”陈敬之站了出来,他手里捧着那本《江淮异兽录》,翻到某一页,“书中记载,蛟死之地,方圆十里,三年内再无精怪敢居。蛟血浸透的土地,百兽避让。现在黑龙潭的蛟刚死,正是去隐泉谷的最佳时机。”

“可咱们怎么去?”王大锤问,“路有多远?要带多少水?咱们现在……连走路的力气都快没了。”

这个问题让所有人都沉默了。确实,连续多日的缺水,村民们体力已到极限。从清溪村到隐泉谷,至少要翻过两座山头,往返需要一天一夜。以现在的状态,能不能走到都是问题。

就在这时,牛棚方向传来一声低沉的“哞——”。

刘老实猛地抬头:“牛……牛在叫。”

众人面面相觑。赵德贵当机立断:“去看看!”

一群人涌向刘老实家的小院。牛棚里,黄牛正挣扎着要站起来。它试了三次,前两次都失败了,第三次,它四腿颤抖,却顽强地撑起了身体。虽然摇摇晃晃,虽然伤口还在渗血,但它站起来了。

它看着围拢过来的村民,又低低地叫了一声,然后抬起前蹄,在地上刨了刨。

“它想说什么?”有人问。

陈敬之仔细看着牛的动作,忽然眼睛一亮:“它想带路!古籍有载,灵兽通地理,知水源。牛既然能斗蛟,或许……也知道隐泉谷在哪儿!”

这个猜测让所有人燃起了希望。但紧接着是更大的担忧:牛伤成这样,怎么走得了山路?

刘老实走到牛身边,轻轻抚摸它颈侧的伤口。伤口还没愈合,涂着黑乎乎的药膏,一碰牛就微微颤抖,但它没有退缩,反而用头蹭了蹭刘老实的手。

“你想去,是吧?”刘老实轻声问。

黄牛从鼻子里喷出一口气,算是回答。

赵德贵沉吟片刻,拍板决定:“准备!明天一早出发!能走的男人都去,女人孩子留在村里。王大锤,你带人做担架,抬着牛走。陈先生,你准备地图和指南针。其他人,把家里最后一点干粮都拿出来,集中分配!”

命令一下,清溪村这个濒死的村庄,突然爆发出惊人的生命力。

那一夜,无人入眠。

铁匠铺里炉火熊熊,映红了半边天。王大锤光着膀子,汗如雨下,不是打刀,而是在打造一副特殊的担架。需要足够结实,能承受八百斤的重量;需要足够宽大,让牛能舒适地躺着;还需要有抬杠,方便八个汉子合力搬运。

“王师傅,这木料行吗?”徒弟扛来两根碗口粗的杉木,那是从祠堂房梁上临时拆下来的。

“行!”王大锤抹了把汗,“再去寻些藤条,要老藤,浸过水的,柔韧!”

另一个徒弟抱来一捆浸泡过的青藤,那是妇女们从后山采来的,在水里泡了一夜,变得柔韧异常。王大锤将藤条缠绕在杉木框架上,编成网状,又在中间铺上厚厚的干草和旧棉被——那是村民们从自家床上拆下来的。

“牛是咱们的恩人,”王大锤一边编一边说,“不能让它硌着。”

陈敬之的书房里,油灯亮到天明。他面前摊开的不是《江淮异兽录》,而是一册《歙州山川志》和几张自己绘制的地形草图。根据赵德贵家传地图的标记,隐泉谷应该在卧牛山北麓一处悬崖下方。但具体位置、如何抵达、沿途有什么危险,全无记载。

“只能靠牛了。”陈敬之喃喃自语。他在一本空白册子上仔细记录:需要携带的物品、可能的路线、应急方案……写满三页纸后,他吹干墨迹,小心折好塞入怀中。

与此同时,刘老实家的小院里,正在进行一场神圣的仪式。

陈敬之亲自操持。他让妇女们烧了一大锅柚子叶水——柚子叶是村里仅存的几棵柚子树上摘的,据说能祛邪净身。水温适中后,刘老实用木瓢舀起,慢慢浇在黄牛身上。

水顺着牛毛流下,带走血污和药膏,露出下面狰狞的伤口。但奇怪的是,那些最深伤口周围的新生肉芽,在月光下竟然泛着淡淡的金色纹理,像细密的鳞片,又像某种古老的符文。

“这是……”陈敬之凑近细看,倒吸一口凉气。

“怎么了?”赵德贵问。

陈敬之指着牛角根部:“你们看这里。”

众人围拢过来。只见黄牛两只角的根部,原本粗糙的角质层上,不知何时出现了一圈螺旋状纹路,深深嵌进角质里,像是天然生长出来的。纹路在月光下隐隐发光,呈现出暗金色。

“雷纹!”陈敬之的声音带着颤抖,“这是古书上说的‘雷纹’!传说只有受过天雷淬炼的灵物,身上才会出现这种纹路。这牛……这牛斗蛟时,莫非引动了天地之气?”

没人能回答。但所有人都感到一种莫名的敬畏。这头朝夕相处了三年的黄牛,突然变得陌生而神圣。

洗净身体后,陈敬之用朱砂混合糯米浆,在牛背上重新画符。这次的符阵更加复杂,不再是简单的驱邪符,而是他从一本残破道经上学来的“护灵阵”。朱砂浆在牛毛上勾勒出扭曲的线条,最后在额头中央点下一个圆点,象征“天眼”。

“此阵可护灵气,辟凶煞。”陈敬之画完最后一笔,退后两步,对着牛深深一揖,“牛君,此番寻水,全赖您了。”

黄牛静静站着,任由摆布。它身上的伤口还在疼,但它一动不动,只有那双褐色的眼睛,在夜色中亮如星辰。

同一时间,祠堂前的空地上,妇女们正忙碌着。

张王氏带着几个妇人,将各家凑出的干粮——主要是炒面、豆饼、晒干的薯条——分装进布袋。每袋够一个人吃两天,虽然少,但已是全村最后的存粮。

“我家还有半罐猪油,”李老汉的老伴颤巍巍地捧来一个陶罐,“抹在豆饼上,耐饿。”

“我这儿有几个咸菜疙瘩,”另一家妇人递过来,“就着水能吃。”

东西不多,但每一样都是村民们从牙缝里省出来的。他们知道,这次寻水队伍如果失败,全村人都得渴死。与其坐以待毙,不如把最后的希望押上。

王小二,那个才十二岁的孩子,偷偷溜进祠堂。他爹是之前被蛟害死的李四,娘疯了后,他就成了半个孤儿,靠吃百家饭活着。这孩子平日里胆小,见人就躲,可今夜他却做了一件让所有人都惊讶的事。

他走到供桌前,从怀里掏出一个小小的、用红布包着的东西。打开,是一块银锁,做工粗糙,但擦得锃亮。

“这是我爹留给我的,”王小二的声音细如蚊蚋,“说是能保平安。我……我想给牛戴上。”

赵德贵接过银锁,入手沉甸甸的。他认得这锁,是李四当年结婚时打的,花了一个月的工钱。李四死后,这锁就成了王小二唯一的念想。

“孩子,这太贵重了。”赵德贵说。

王小二摇摇头:“我爹要是知道,也会同意的。牛……牛替爹报仇了。”

这话让在场的大人都红了眼眶。赵德贵不再推辞,将银锁仔细系在黄牛新换的缰绳上。银锁垂在牛颈侧,随着呼吸微微晃动,在月光下泛着柔和的光。

夜深了,但准备工作还在继续。

猎户赵老七翻出了祖传的虎骨粉——那是他爷爷年轻时打死一只病虎,取骨研磨而成,据说能激发兽类血性,关键时刻能救命。他犹豫再三,还是拿了出来,交给陈敬之:“先生,要是牛撑不住了,或许这个……能帮它提提精神。”

陈敬之郑重接过,用油纸包了三层,塞进随身的药囊。

更让人感动的是,那些决定留在村里的老弱妇孺,也没闲着。她们凑在一起,用破布缝制了十几个水囊——虽然现在还是空的,但这是希望,是装水的容器。她们还在每个水囊上绣了字,有的绣“平安”,有的绣“水源”,有的简单绣个“牛”字。

“等你们回来,这些水囊就都满了。”张王氏对赵德贵说,眼里闪着泪光。

赵德贵重重点头。

寅时三刻,东方泛起鱼肚白。

祠堂前的空地上,寻水队集结完毕。一共二十三人,都是村里还能走动的青壮男子。王大锤和七个最壮的汉子负责抬担架——那副连夜赶制的担架已经就位,铺着厚厚的干草和棉被,像个移动的床。

黄牛被小心地扶上担架。它很重,八个汉子憋红了脸才抬起来。牛躺在担架上,不太习惯,挣扎着想站起来,但被刘老实按住了。

“躺着,省点力气。”刘老实说,把那条新编的缰绳塞到牛蹄边,“这个你拿着,等找到了水,咱们再一起走回来。”

黄牛安静下来,只是眼睛一直看着刘老实。

赵德贵站在队伍最前,背着一个褡裢,里面装着地图、指南针、干粮和那本《江淮异兽录》。陈敬之跟在他身边,药囊鼓鼓囊囊,装满了各种草药和应急物品。王大锤走在担架旁,手里握着一把开山刀——不是对付野兽,而是用来劈开荆棘开路。

“都检查一遍,”赵德贵沉声道,“干粮、水囊、火折子、绳索,一样都不能少。”

众人默默检查装备。虽然所谓装备寒酸得可怜——除了王大锤的开山刀,其他人只有木棍、柴刀、锄头,但每个人脸上都带着一种决绝的表情。

天亮了。

村里所有能走动的人都来送行。妇女们抱着孩子,老人拄着拐杖,站在村口老槐树下,目送队伍出发。没人说话,也没人哭,只是静静地看着。

疯婆婆突然从人群里冲出来,手里举着一把野花——那是她清晨去潭边采的,开在黑臭的潭水旁,却依然娇艳。她跑到担架边,把野花放在牛头上,然后跪下,磕了三个响头。

“神牛……带水回来……”她喃喃道。

黄牛侧过头,看着她,轻轻“哞”了一声。

队伍出发了。

穿过干涸的溪床,绕过黑龙潭——如今那里黑水翻腾,臭气弥漫,没人愿意多看一眼。沿着卧牛山南麓的小路,向北进发。

山路难行。干旱让土壤松散,每走一步都扬起尘土。担架上的黄牛很重,八个汉子轮换着抬,走不到半个时辰就汗如雨下。但没人喊累,没人停下,只是咬着牙,一步一步向前。

刘老实始终走在担架旁,不时伸手摸摸牛的头,喂它几口捣碎的豆饼和水——水是昨天从十里外山涧打来的最后一点,混着泥沙,但牛喝得很慢,很珍惜。

日头渐高,气温飙升。队伍的速度明显慢了下来。有人开始喘粗气,有人脚步踉跄。赵德贵看了看天色,下令休息一刻钟。

众人或坐或躺,都在喘气。王大锤解开衣襟,露出被汗水浸透的胸膛,他走到担架边,看着牛:“牛兄弟,隐泉谷还有多远,你得给个信儿啊。”

黄牛似乎听懂了,它挣扎着抬起头,望向北方,喉咙里发出低沉的咕噜声。

“它说就在前面。”刘老实翻译道,尽管他也不知道牛在说什么。

休息结束,继续赶路。翻过第一座山头时,已是正午。烈日当空,热浪滚滚,所有人都到了极限。干粮吃下去像沙子,水早已喝光,喉咙干得冒烟。

最糟糕的是,他们迷路了。

赵德贵对照地图和实际地形,发现老地图的标记与现在的山势有很大出入。几十年没人走过的路,早已被荒草荆棘覆盖,根本找不到所谓的“隐泉谷”。

“怎么办?”有人绝望地问。

赵德贵看向陈敬之,陈敬之摇头,他也没办法。

就在这时,担架上的黄牛突然剧烈挣扎起来。它想站起来,八个汉子都按不住。刘老实急忙解开固定担架的绳索,扶着牛慢慢站起。

黄牛站稳后,没有看任何人,而是径直朝一个方向走去。它的右后腿还跛着,走起来一瘸一拐,但步伐坚定。

“跟上它!”赵德贵立刻下令。

队伍跟着牛,钻进一片密林。林中荆棘丛生,王大锤挥刀开路,手臂被划出道道血痕。黄牛却似乎知道怎么走,它避开最密的荆棘,沿着一条几乎看不见的小径前行。

走了约半个时辰,眼前豁然开朗。

这是一处隐蔽的山谷,三面环崖,崖壁上爬满青苔——在如此干旱的季节,青苔竟然还是湿润的!谷底草木茂盛,与山外的枯黄形成鲜明对比。最引人注目的是谷底中央,有一块巨大的白色岩石,岩石下方,一汪清泉正汩汩涌出!

水!真的是水!

清澈见底,在阳光下泛着粼粼波光。泉眼不大,但水流稳定,在岩石下汇成一个小水潭,潭水溢出,形成一条细细的溪流,向谷外流去——虽然流出不远就渗入干土,但泉眼本身,是活的!

“找到了……找到了!”有人嘶声大喊,然后扑到泉边,不顾一切地捧起水往嘴里灌。

甘甜!清凉!这是三个月来,他们喝到的第一口干净的水!

所有人都疯了似的扑向水潭,喝水,洗脸,把整个头埋进去。有人一边喝一边哭,有人仰天长啸,有人跪在地上对着泉水磕头。

赵德贵没有急着喝水,他先走到黄牛身边。牛正站在泉边,低头饮水,喝得很慢,很优雅。阳光照在它身上,那些金色的伤口纹理闪闪发光,额头中央的朱砂点鲜艳如血。

“牛啊……”赵德贵老泪纵横,他想说什么,却什么都说不出来,只是深深作揖。

陈敬之没有去喝水,而是仔细观察这处山谷。他发现岩壁上有凿刻的痕迹,虽然年代久远,但依稀能辨认出是某种符文。泉水旁的白色岩石上,也有类似太极图的刻纹。

“这里……不是天然形成的。”陈敬之喃喃道,“是古人开凿的水源地,布下了阵法,所以旱年不涸。只是后来失传了,没人知道了。”

“那牛怎么知道?”王大锤问。

陈敬之看向正在饮水的黄牛,沉默良久,才缓缓道:“或许,它本就不是凡牛。”

水喝够了,水囊装满了。二十三个水囊,每个都鼓鼓囊囊,背在身上沉甸甸的,却是幸福的重量。

赵德贵下令:“休息两个时辰,等日头偏西再回去。现在太热,走不动。”

众人躺在树荫下,第一次感到安心。有水了,村子有救了。虽然回程的路还很长,虽然干旱还没结束,但希望重新燃起,比什么都重要。

刘老实坐在牛身边,用泉水给它清洗伤口。伤口愈合得很快,那些金色纹理更加明显了。牛闭着眼睛,任由他摆布,偶尔甩甩尾巴赶走苍蝇。

“等回去,咱们就好好养伤。”刘老实一边洗一边说,“不让你干活了,你就吃草,晒太阳,想干嘛干嘛。我陪你。”

黄牛睁开眼睛,看了他一眼,然后伸出舌头,舔了舔他的手。

那眼神,温柔得让人心碎。

日落时分,队伍启程回村。

回去的路因为有了水,走得轻快许多。虽然担架依然沉重,但汉子们轮流抬着,脚步有力。每个人背上都背着满满的水囊,那是全村人的命。

月亮升起时,他们看见了清溪村的灯火。

为了节约灯油,村里晚上很少点灯。但今夜,家家户户都亮着灯,像是在为归人引路。

村口老槐树下,黑压压站满了人。当队伍的身影出现在月光下时,不知是谁第一个哭了出来,接着,哭声连成一片。

那是喜悦的泪,是绝望后的释放,是重获新生的狂喜。

担架上的黄牛被抬进村时,所有人都跪下了。

对着牛,跪下了。

这个夜晚,清溪村无人入眠。每家每户都分到了水,虽然不多,但足够缓解干渴。孩子们抱着水碗小口小口地喝,大人们用湿布擦拭老人干裂的嘴唇。祠堂前的三口大缸重新注满水,在月光下泛着温柔的光。

刘老实家的小院里,黄牛重新躺回干草铺上。它累坏了,喝过水后就沉沉睡去。刘老实守在旁边,给它盖上一件旧棉袄——虽然天热,但他怕牛着凉。

赵德贵和陈敬之坐在院里,就着月光商量后续的事。

“隐泉谷的水,够咱们撑多久?”赵德贵问。

陈敬之计算着:“泉眼不大,一天能出三十担水。咱们村一百多口人,省着用,够了。但要去取水,就得天天派人去,路太远,不是长久之计。”

“那怎么办?”

陈敬之看向黑龙潭方向:“等潭水变清。蛟尸化尽,阴毒散尽,潭水应该会恢复。古书上说,蛟死之地,三年大旱必解。咱们现在有水了,能等。”

“等……”赵德贵重复这个字,忽然感到一种久违的轻松。

是啊,能等了。有了水,就有了时间。有了时间,就有了希望。

月亮升到中天,清溪村渐渐安静下来。只有虫鸣,只有风声,只有牛棚里黄牛平稳的呼吸声。

这一夜,没人听见黑龙潭方向再有异响。

那口吞噬了七条人命的深潭,终于沉寂了。

而清溪村的苦难,似乎也终于到了尽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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