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十五,中元节。
天还没亮透,东方天际泛着青灰色,几颗残星懒懒地挂着,不肯隐去。清溪村笼罩在一片压抑的寂静中,连惯常的鸡鸣声都稀落了许多——村里的鸡已饿死大半,剩下的也蔫头耷脑,失去了报晓的力气。
李老汉起了个大早。
他轻手轻脚地摸黑穿好衣裳,生怕惊醒了里屋的儿媳和刚出生七天的孙子。灶房里,老伴已经烧好了一小锅稀薄的米汤——米是去年存下的陈米,生了虫,筛过后勉强能煮。水则是昨天从黑龙潭打回的,在陶罐里沉淀了一夜,倒出上半部分还算清澈。
“多打一桶。”老伴压低声音说,递过两只木桶和扁担,“杏儿(儿媳)身子虚,得用热水擦擦。娃儿的尿布也该洗了,都攒了三天了。”
李老汉点点头,没说话。他今年整六十,背已经有些驼了,但长年劳作练出了一副硬朗身板。挑起空桶时,扁担在肩上发出吱呀的轻响,这声音在寂静的清晨格外清晰。
推开院门,清凉的晨风扑面而来,这是全天中最舒适的时刻。李老汉深深吸了口气,空气中弥漫着干土和枯草的味道,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说不清来源的腥气。他摇摇头,只当是自己多心。
村中小路空无一人。路两旁的人家都还门窗紧闭,偶有鼾声从窗缝里漏出来。李老汉的脚步声在土路上沙沙作响,惊起了墙头一只打盹的乌鸦。那乌鸦“嘎”地叫了一声,扑棱棱飞向村东头,正是黑龙潭的方向。
李老汉心里“咯噔”一下。乌鸦在中元节这天出现,总让人觉得不祥。但他很快甩开这个念头——庄稼人不该这么迷信,儿子生前总这么笑话他。
想到儿子,李老汉的心揪紧了。儿子去年被征去戍边,才去了半年就传来死讯,说是染了疫病。留下刚过门的媳妇和遗腹子。如今孙子出世,李家总算有后,可这年月……他不敢深想,只是加快脚步。
出了村口,小路沿着干涸的溪床向东延伸。溪床里那些曾经圆润的鹅卵石,如今在晨光中像一堆堆白骨。李老汉小心地挑着路走——前几日邻村有人在这摔断了腿,就是因为踩到松动的石头。
越靠近黑龙潭,空气越湿润。这是一种反常的湿润,像是盛夏雷雨前的闷潮,但又没有雨意。路旁的草木开始丰茂起来,草叶上挂着露珠,在微光中闪闪发亮。若是往日,李老汉会欣喜于这勃勃生机,可如今,看着这片在旱灾中独自繁盛的土地,他只感到诡异。
他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声,咚,咚,咚,和着脚步声的节奏。
前方就是潭边那片柳树林了。柳枝低垂,在晨雾中像女人披散的长发。穿过这片林子,就能看见黑龙潭。
李老汉放慢脚步。自从十天前赵三那晚撞邪后,村里人对这潭更加敬畏。赵三烧了三天才退,醒来后整个人痴痴傻傻,问什么都说“不知道”,只是夜里会突然惊醒,尖叫着“别吃我”。赵德贵严禁村民夜晚靠近潭边,白天打水也必须结伴。但今日中元节,妇人们忌讳,说这天阴气重,不宜近水,所以打水的差事全落在了男人身上。
林中雾气更浓。李老汉眯起眼睛,隐约看见前方潭水的反光。他忽然停下脚步。
有味道。
一股甜丝丝的、带着铁锈气的腥味,混在湿润的空气里,钻进鼻腔。这味道不像鱼腥,也不像水草腐烂,倒像是……李老汉打了个寒颤,像是他年轻时在山里见过被野狼咬死的鹿,那伤口渗血的味道。
他握紧扁担,继续往前走。扁担是枣木的,用了十几年,油光发亮,两头包着铁皮。真要有什么,也算件防身的家伙。
走出柳林,黑龙潭完整地展现在眼前。
潭面笼罩着一层乳白色的薄雾,像一锅烧开的奶。雾气贴着水面缓缓流动,偶尔散开一处,露出幽绿的潭水,那绿色深得发黑。岸边芦苇丛生,芦花还没到开的季节,但叶片肥厚得不正常,边缘呈现暗紫色。
李老汉在惯常打水的地方停下。这是一处小浅滩,水下铺着平整的石头,往年水位高时,这里能没到大腿,如今水位降了,只到小腿肚。他放下水桶,抽出扁担,准备像往常一样,用扁担钩住桶梁,伸长手臂去打水——这样身体就不必太靠近水。
就在这时,他眼角余光瞥见了那东西。
在潭面中央偏右的位置,雾气略微稀薄处,漂浮着一团黑影。
初看像是一段朽木,或是溺死的牲畜。但形状不太对——那影子是仰面朝天的,隐约能看出四肢的轮廓。李老汉的心跳漏了一拍,他眯起老花眼,努力分辨。
晨风吹过,雾气流动,那团黑影清晰了些。
是个人。
面朝上,四肢摊开,随着水波微微晃动。衣服被水泡得鼓胀起来,像只充气的皮囊。皮肤是死白色的,在幽绿的水面衬托下,白得刺眼。
李老汉的呼吸停止了。他僵在原地,扁担从手中滑落,“啪”地掉在石头上。那声响在寂静的清晨格外刺耳,惊起了芦苇丛中一只水鸟。水鸟扑棱着翅膀飞起,发出凄厉的鸣叫。
“喂……”李老汉张了张嘴,声音干涩得像砂纸摩擦,“喂!谁在那儿!”
没有回应。只有水波轻轻拍打岸边的声音,哗,哗,哗,有节奏的,像是某种嘲笑。
李老汉颤抖着抬起扁担,伸长手臂,试图去够那漂浮物。扁担的铁钩在水面上方晃动,他努力稳住手臂,一点点靠近。三丈,两丈,一丈……铁钩终于触到了衣物。
他轻轻一拉。
那物体转动了半圈,面朝向他。
李老汉看见了那张脸。
肿胀得已经看不出原貌,皮肤被水泡得发亮,像半透明的蜡。眼睛是睁着的,但眼眶里没有眼珠,只有两个黑洞,里面塞满了细小的、蠕动的水虫。嘴巴大张着,舌头伸出来,舌尖发黑。最骇人的是额头正中,有一个拳头大小的窟窿,边缘参差不齐,像是被什么硬生生凿开的。
但李老汉还是认出了他。
是邻村的王二狗。
三天前,王二狗还来过清溪村,用半袋陈年豆子换了李老汉家两只母鸡。他说媳妇刚生了第三个孩子,需要补身子。交易时他还笑着说:“李叔,等秋收了,我给您送新米来。”那时他穿着这件打了补丁的靛蓝短褂,右肩的补丁是深蓝色的,针脚粗大,是他媳妇的手艺。
而现在,这件短褂敞开着,露出胸膛。
李老汉的视线移到那里,然后他看见了那些抓痕。
三道平行的、深可见骨的伤口,从右锁骨一直斜划到左肋下。伤口边缘翻卷,露出下面暗红色的肌肉和森白的肋骨。伤口里塞满了黑色的淤泥,还有细长的、刚才在水桶里见过的那种半透明虫子,在里面钻进钻出。
这不是溺水该有的样子。
李老汉的脑子“嗡”的一声,一片空白。他下意识地后退,脚下被石头绊了一下,整个人向后仰倒。后脑勺重重磕在岸边的石头上,眼前金星乱冒。但他感觉不到疼痛,只有彻骨的寒意,从尾椎骨一路窜到头顶。
他手脚并用地爬起来,扁担和水桶都顾不上拿,转身就跑。
跑。拼命跑。
肺像要炸开,心脏狂跳着撞击胸腔。他的膝盖在刚才摔倒时磕破了,血顺着小腿流下来,但他毫无知觉。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声音,想喊,却喊不出完整的字句。
穿过柳林时,树枝抽打在脸上,火辣辣地疼。一只早起的乌鸦被他惊飞,“嘎嘎”叫着掠过他的头顶。他摔倒了,爬起来,又摔倒,满身都是泥土和草屑。
终于看见村口的老槐树了。
李老汉用尽最后力气,嘶哑地喊出声:“死……死人……潭里……死人啊——”
那声音破碎不堪,却像一块石头砸进死水,惊起了涟漪。
第一户人家门开了,是铁匠王大锤。他光着膀子,手里还拎着打铁用的大锤,睡眼惺忪地探出头:“李叔?咋了?”
李老汉瘫倒在老槐树下,手指着东方,嘴唇哆嗦着,只能重复一个字:“死……死……”
王大锤脸色一变,扔下锤子冲过来。接着,更多门开了,赵德贵、陈敬之、张王氏……村民们纷纷涌出,围拢过来。
“李老汉!说清楚!谁死了?”赵德贵蹲下身,用力摇晃他的肩膀。
李老汉终于缓过一口气,泪水和鼻涕糊了一脸:“王……王二狗……在潭里……泡胀了……胸口……胸口被撕开了……”
人群炸开了锅。
赵德贵猛地站起,脸色铁青:“男人们跟我走!女人孩子都回家,关好门!”
十几个青壮年汉子从家里抄起家伙——锄头、铁锹、柴刀,跟着赵德贵往潭边跑。陈敬之犹豫了一下,也跟了上去。王大锤捡起自己的大锤,冲在最前面。
这一路上无人说话,只有杂乱的脚步声和粗重的喘息。晨雾渐渐散去,阳光刺破云层,照在干裂的大地上,却驱不散人们心头的寒意。
再次来到柳林边时,赵德贵抬手示意众人停下。
“铁柱,大锤,你们俩跟我过去看看。其他人在这里等着,有什么不对劲,立刻往回跑。”赵德贵声音沉稳,但握拐杖的手在微微颤抖。
王大锤和赵铁柱对视一眼,点点头。三人小心翼翼穿过柳林,来到潭边。
那具尸体还在原地漂浮,只是被水流推得靠近了岸边一些。阳光照在肿胀的皮肤上,泛起一种油腻的光泽。胸前的伤口看得更清楚了——那不是刀伤,也不是野兽撕咬的痕迹。三道抓痕边缘有细小的倒刺状撕裂,像是被某种带钩爪的东西狠狠划过。
“真是王二狗。”赵铁柱低声说,他曾经和王二狗一起进山打过猎。
赵德贵蹲在岸边,仔细观察着伤口。他年轻时见过山匪杀人,见过野狼咬死的牲畜,但这伤口……太整齐了,三道完全平行,间距相等,深浅一致。什么野兽能有这样精准的爪距?而且伤口极深,几乎将胸腔剖开,这需要多大的力量?
“不是人干的。”赵德贵喃喃道。
“也不是寻常野兽。”陈敬之不知何时也跟了过来,他脸色苍白,但强作镇定,“你们看伤口周围的皮肤,有灼烧的痕迹,虽然被水泡过,但还能看出焦黑色。”
确实,在抓痕边缘约半寸处,皮肤呈现一种不自然的焦糊状,像是被高温瞬间灼伤。
“先把人捞上来吧。”赵德贵站起身,“总不能让他一直漂着。”
王大锤和赵铁柱找来两根长树枝,伸到尸体下方,慢慢往岸边拨。尸体很沉,两人费了好大劲才将其弄到浅滩处。赵铁柱咬咬牙,伸手抓住尸体的衣领,和王大锤一起将其拖上岸。
尸体离开水面的瞬间,一股浓烈的腐臭味弥漫开来。那味道里混杂着水腥、尸臭,还有另一种难以形容的、类似硫磺的刺鼻气味。赵铁柱忍不住跑到一边干呕。
尸体平躺在碎石滩上,在阳光下更显恐怖。除了胸前的抓痕,他们还在尸体背部发现了几处圆形的吸盘状痕迹,直径约两寸,皮肤被吸得凹陷进去,周围一圈瘀紫。
“这是什么?”王大锤用树枝戳了戳其中一个吸盘痕。
“像是……被什么东西吸住了。”陈敬之声音发颤,“我曾在《海国图志》中看过,深海有大章鱼,触腕上有吸盘,能吸住船只。但这潭里……”
“这潭通着海呢!”一个声音从后面传来,是跟过来的几个胆大的村民之一,“老辈人都这么说!”
赵德贵没接话,他只是死死盯着尸体额头那个窟窿。他示意王大锤用树枝拨开窟窿边缘的烂肉,凑近细看。窟窿边缘有细密的齿痕,像是被无数细小的、尖利的牙齿啃咬过。窟窿深处空荡荡的,颅腔里的大脑不翼而飞。
“脑子被吃了。”赵德贵缓缓说道。
众人倒吸一口凉气。
就在这时,远处传来女人的哭喊声。众人回头,看见柳林外的小路上,一群人正往这边跑来。跑在最前面的是个披头散发的年轻妇人,怀里还抱着个吃奶的娃娃——是王二狗的媳妇翠花。
原来,王二狗失踪三天,翠花今早抱着孩子来清溪村打听消息,刚进村就听说了潭里发现尸体的事。
“二狗——我的二狗啊——”翠花疯了似的冲过柳林,扑到尸体上。当她看清丈夫那张面目全非的脸时,发出一声不似人声的惨叫,整个人软倒在地,怀里的孩子哇哇大哭。
跟着来的邻村人赶紧扶起她,但翠花推开众人,又扑上去,抱着尸体的头,哭得撕心裂肺:“你怎么就去了啊……你说去潭边看看有没有鱼……你说给孩子弄点荤腥……你怎么就……啊……”
她哭喊着,一只手无意识地摩挲着尸体冰凉的手。有人注意到,她的另一只手紧紧攥着什么,掰开一看,是一只还没纳完的鞋底,针脚细密,显然做了很久。鞋底上沾着泪水,晕开了墨线。
赵德贵别过脸去,老眼里也有泪光。他挥挥手:“找块席子,先把尸身盖上。铁柱,你跑一趟邻村,通知王家族人。大锤,回村找几个人,搭个简易棚子,先把尸身停在这里。等王家人来了,再商量后事。”
“不能抬回村吗?”有人问。
赵德贵摇头:“死得不明不白,又是这种惨状,抬回村不吉利。再说……”他看了一眼幽深的潭水,“谁知道还会发生什么。”
村民们默默行动起来。有人回村取席子、木板,有人帮着安抚翠花。陈敬之站在一旁,目光在尸体和潭水间来回移动,眉头紧锁,不知在想什么。
正午时分,简易的停尸棚搭好了。尸体用草席裹好,放在两块门板拼成的停尸床上。翠花被邻村人半搀半抱地带回去报丧,孩子哭累了,在她怀里睡着,小脸上还挂着泪珠。
王家人下午才能到。赵德贵安排了四个汉子在棚子外守灵,每人发了一柄火把——虽然是大白天,但举着火把心里踏实些。又嘱咐他们,一旦有异常,立刻点火为号,全村人都会赶来。
回村的路上,气氛凝重得能拧出水来。
“德贵叔,”王大锤终于忍不住,“王二狗那伤口……您说实话,是不是潭里那东西?”
赵德贵沉默地走了十几步,才缓缓开口:“还记得三十年前,也是大旱,潭里漂上来一具外乡人的尸体吗?”
几个年长的村民点头。那时他们还是孩子,记忆模糊,但大人们惊恐的表情至今难忘。
“那具尸体,”赵德贵声音干涩,“胸口也有三道抓痕,只是没这么深。当时请来的仵作说,是被‘水虎’拖下去的。”
“水虎?”
“一种水怪,形似虎,有鳞爪,居于深潭。”陈敬之接口,“《述异记》里有记载:‘水虎,蛟属,居深渊,能食人脑’。”
食人脑。众人想起王二狗额头那个空洞的窟窿,不由得打了个寒颤。
“那咱们怎么办?”有人颤声问。
赵德贵停下脚步,回头望向黑龙潭的方向。从这个角度,只能看见柳林梢头,和更远处那片幽深的、仿佛能吞噬一切的绿色。
“等。”他说,“等王家人来,等官府来。在这之前,所有人不得靠近潭边百步之内。打水的事……再想办法。”
可是能有什么办法?全村上下百来口人,牲畜也要饮水,离了黑龙潭,就是死路一条。
这问题悬在每个人心头,沉甸甸的。
傍晚时分,王家人来了。来了二十几个男丁,领头的王家族长是个七十多岁的老者,须发皆白,拄着拐杖的手青筋暴露。他们在停尸棚里查看了尸体,哭声震天。王族长拉着赵德贵的手老泪纵横:“赵老弟,我家族人死得惨啊……这事不能就这么算了!”
赵德贵只能安慰:“已经派人去县衙报官了,最迟明日,衙役和仵作就能到。”
“等官府?”王族长摇头,“官府要是有用,早该下雨了!这潭里的东西,官府管得了吗?”
这话没人能回答。
天黑前,王家人决定将尸体运回邻村装殓。四个壮汉抬着门板,翠花捧着丈夫那只没做完的鞋,一路哭一路走。清溪村的村民们站在村口目送,夕阳将他们的影子拉得很长,像一群沉默的雕像。
夜幕降临,清溪村早早陷入死寂。
家家户户门窗紧闭,连狗都不敢吠叫。赵德贵坐在堂屋里,油灯如豆,映着他沟壑纵横的脸。他在等去县衙报信的人回来,也在等……等某些他不愿想的事情发生。
子时前后,更夫赵三本该敲梆子,但今夜没人听见梆子声。据说赵三吓得不敢出门,缩在被窝里发抖。
李老汉家,老伴和儿媳已经睡了,李老汉却睁着眼,盯着房梁。他脑里反复出现王二狗那张肿胀的脸,胸口那三道抓痕,还有额头那个黑洞。他想起自己打水时,水桶里那些半透明的虫子,想起赵三说的“那东西饿了”。
突然,他听见了声音。
从村东头传来的,低沉的,像是巨石在水底滚动的声音。那声音透过墙壁,透过土地,直接钻进骨头里。
李老汉猛地坐起,冷汗湿透了衣衫。
同一时刻,村中至少有十几户人家亮起了灯。人们都听见了。
声音持续了约一刻钟,然后戛然而止。
死一般的寂静。
然后,不知哪家孩子被惊醒,哇地哭出来。那哭声在静夜里格外刺耳,但很快被大人捂住嘴,只剩下闷闷的呜咽。
赵德贵推开房门,走到院子里。他抬头望天,中元节的月亮又大又圆,像一只惨白的眼睛,冷冷地注视着人间。月光下,他能隐约看见村东头那片柳林的轮廓,和更远处,黑龙潭水面泛起的、诡异的磷光。
那磷光不是月光反射,而是一种从水底透上来的、幽幽的绿色荧光,像无数只眼睛在水下睁开。
一只乌鸦扑棱棱飞过夜空,落在村口老槐树的枯枝上。它歪着头,用血红色的眼睛盯着赵德贵,忽然“嘎”地叫了一声。
那叫声在寂静的夜里传得很远,很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