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年光阴,如芦苇荡上的风,轻轻拂过,不留痕迹,却又改变了一切。
又是一个丰饶的秋日。天高云淡,阳光是醇厚的金黄色,像融化的蜜糖,均匀地涂抹在芦苇村每一寸土地上。后山那百亩良田,早已不是当初新垦时的模样。田垄整齐划一,庄稼长得郁郁葱葱,沉甸甸的稻穗弯下了腰,在微风里掀起层层金色的波浪。田埂上,野菊花开得正盛,点点金黄与淡紫,点缀在墨绿的草叶间,散发着清苦的芬芳。
田边一棵枝叶繁茂的梧桐树下,老黄牛静静地卧在厚厚的落叶上。它的毛色依然黄亮,但动作明显迟缓了许多,眼神也变得更加温和深邃,仿佛盛满了岁月的沉淀。它慢悠悠地反刍着,目光始终追随着不远处田埂上的小小身影。
那是一对约莫两岁多的龙凤胎,穿着朴素的棉布衣裤,正摇摇晃晃地追逐着几只翩跹的白蝴蝶。男孩虎头虎脑,跌倒了也不哭,自己爬起来继续追;女孩扎着两个小鬏鬏,笑声清脆如银铃。他们是柳厚和婉娘的孩子,取名柳怀石与柳念恩。
柳厚坐在离孩子不远的田埂上,手里拿着一把磨得锃亮的镰刀,却没有急着下田收割。他望着眼前这片承载着无数记忆的土地,望着阳光下嬉戏的儿女,望着梧桐树下安详的老伙伴,再抬眼看看远处自家小院升起的袅袅炊烟,心中一片前所未有的宁和与圆满。
他放下镰刀,走到梧桐树下,挨着老黄牛坐下,伸手轻轻抚摸它颈侧稀疏了些许、但依旧柔软的毛发。老黄牛转过头,用温热的舌头舔了舔他的手背,眼神里是熟悉的、无声的陪伴。
“牛大哥,”柳厚低声开口,像是自语,又像是在对这位不会说话(至少许久未再开口)的老友倾诉,“你看这日子,多好。”
他顿了顿,目光投向更远处,仿佛穿透了时空:“有时候,我会想起爹走的那天,屋里那么暗,油灯晃晃悠悠的。想起他反复说的那句话,‘绳子在哪儿断了,就把我埋在哪儿’。那时候不懂,觉得爹是不是糊涂了,怎么能把身后事交给一根绳子?”
他的手无意识地摩挲着老黄牛的皮毛,声音悠远:“后来,绳子真的断了,在黑风口,那块大青石上。哥觉得那是晦气地方,我觉得那是没法下葬的难题。我们都只看到了石头,看到了困难。可爹让我们看到的,或许根本不是那块地本身的风水好坏。”
他眼前浮现出青石裂开,露出石槽,玛瑙桌、玉如意光华夺目,而石龟灰扑扑躺在角落的情景。想起哥哥狂喜地扑向珍宝,自己茫然地捡起石龟。
“爹留给哥的,是看得见的富贵,可那富贵,没根。哥接不住。”柳厚的声音很平静,没有怨恨,只有洞察后的了然,“爹留给我的,是看不见的‘路’——一条得跟着绳子走、不知尽头在哪、可能满是崎岖的路;还有两样看起来最不起眼的‘累赘’——一头老牛,一块顽石。”
他笑了笑,那笑容里充满了感恩:“可就是这条路,让我遇见了婉娘。就是这‘累赘’,牛大哥你一次次点醒我,石龟在关键时刻帮了我们。爹让我明白,人这一生,重要的不是你一开始拿到了什么闪闪发光的东西,而是你有没有一颗能接着、能看懂、能守住的心。绳子断在哪里,哪里就是你的‘试炼场’。心正了,哪怕是在黑风口的光石头上,也能开出活路来;心歪了,就算是金山银山摆在青石槽里,最后也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老黄牛静静地听着,喉咙里发出低低的、舒适的呼噜声,仿佛在赞同。
柳厚又看向在田埂上奔跑的孩子,眼神柔软:“爹最宝的,不是他能掐会算的本事,不是可能藏起来的宝贝,是他临走前,拼着最后一口气,也要用那种方式告诉我们的道理——做人要厚道,要信天理,更要守本心。这个‘厚’,大概就是我的名字,也是他留给咱们柳家,最想传下去的东西吧。”
一阵带着稻香的秋风吹过,梧桐树叶沙沙作响,几片黄叶盘旋落下。老黄牛轻轻“哞”了一声,像是在做最深刻的总结。
“夫君,歇会儿,喝口茶吧。”婉娘温柔的声音传来。她提着一个小竹篮,从田埂那头走来。三年时光,并未在她脸上留下多少岁月的风霜,反而增添了几分为人妻母的温婉与从容。她穿着藕荷色的衣衫,步履轻盈,阳光在她身上镀了一层柔和的边。
柳厚连忙起身,接过竹篮。里面有一个陶壶,两个粗瓷碗,还有几块自家蒸的、点缀着红豆的米糕。婉娘给柳厚倒了一碗温热的茶,又给老黄牛的水槽里添了些清水,然后挨着柳厚坐下,看着孩子们玩耍。
“跟牛大哥说话呢?”婉娘微笑着问。
“嗯,想起以前好多事。”柳厚喝口茶,茶水清冽回甘。
“都过去了。”婉娘轻轻握住他的手,“现在这样,就很好。”
是啊,现在这样,就很好。柳厚想。他没有成为岳父那样的员外,也没有追求更大的富贵。他用心经营着这片土地,带着村民改良耕种,让收成一年比一年好。他和婉娘守着那个小院,奉养岳父岳母(李员外夫妇如今常来小住,含饴弄孙,其乐融融),教育一双儿女。石龟被恭敬地请出卧房,安放在堂屋正中的神龛上,下面铺着婉娘亲手绣的、年年更换的崭新红绸。它再也没有吐过金银,也再未说过话,仿佛真的变成了一块普通的石头。但每逢初一十五,柳厚或婉娘擦拭它时,总能感觉到它似乎微微散发着一点极淡的暖意,像是在安静地呼吸,陪伴着这个它曾庇佑过的家庭。
村里人都说,柳姑爷一家是有福气的,为人厚道,连带着整个芦苇村的风气都更淳朴和睦了。那些关于石龟、关于百兽垦荒、关于神秘洪水的奇闻,渐渐成了老人口中的故事,年轻人将信将疑的传说。真实的生活,是脚下的土地,碗里的饭食,家人的笑脸,和日复一日的踏实劳作。
夕阳西下,将天边染成了绚烂的锦缎,也给无边的芦苇荡镀上了温暖的红晖。远山如黛,近水含烟。归鸟叽喳着投林,炊烟在村落上空画出宁静的线条。
柳厚和婉娘并肩坐在田埂上,柳怀石和柳念恩玩累了,跑回来依偎在父母身边。老黄牛也费力地站起身,缓缓走过来,站在他们身后,像一位沉默而忠诚的守护者。
“爹,那是什么?”柳念恩指着远处河道反射的粼粼波光,奶声奶气地问。
柳厚将女儿抱到膝上,顺着她的小手指望去。河水潺潺,仿佛还在低声吟唱着古老的故事,关于善良与贪婪,关于选择与结局。
“那是一条河。”柳厚温柔地说,“河里有很多故事。等你们再长大一点,爹就讲给你们听。”
“讲牛伯伯的故事吗?”柳怀石仰起小脸问。
“讲。”柳厚摸了摸儿子的头,“讲牛伯伯,讲石龟爷爷,讲你们的爷爷,还有……很多很多。最重要的故事是,”他看向两个孩子清澈的眼睛,一字一句,认真地说道:
“你们的爷爷留给你们爹爹最宝贝的东西,从来不是能吐金子的石头,也不是什么了不得的法术。是做人要‘厚道’的这颗心。记住了吗?”
两个孩子似懂非懂,但都乖巧地点点头:“记住了。”
晚风拂过,带着成熟的稻香和野菊的清气。老黄牛低下头,用鼻子轻轻碰了碰两个孩子的后背,然后,它抬起头,望着漫天霞光,发出了一声悠长而平和的哞叫。
“哞——”
这声音不高,却传得很远,融入了秋日的暮色,融入了潺潺的流水,融入了这片被善意浸润的土地。仿佛一声欣慰的叹息,又似一个亘古不变的、关于善念终得长存的微笑。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