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跪下。”
季微语的声音很轻,像一片雪花落在滚烫的烙铁上,瞬间蒸腾起一片令人心悸的白雾。
风停了。
嘶吼声停了。
上千双淬着血与火的眼睛,死死地钉在顾言欢的身上,等待着一场极致的羞辱。在他们眼中,这位高高在上的二皇女,即将像一条被打断脊梁的狗,趴伏在他们脚下,为她犯下的滔天罪行,献上她最后的尊严。
张赫眼中的疯狂与不解渐渐被一种残忍的快意取代。
没错,杀了她太便宜了!将军的手段,远比他这粗人高明!他要亲眼看着这个女人是如何被剥去所有伪装,在众目睽睽之下,彻底赎罪!
无双的大脑一片空白,只剩下无尽的绝望。她知道,顾言欢的骄傲,比她的命更重要。这一跪,比杀了她还难受。
然而,所有人的预判,都在下一秒,被彻底颠覆。
预想中的瘫软、屈辱、崩溃,都没有发生。
顾言欢的脸上,没有恐惧,没有哀求,甚至没有了先前那一丝刻意展现的脆弱。她的眼神平静得可怕,仿佛那把抵在喉间的刀,那上千道能将人凌迟的目光,都与她无关。
她动了。
不是后退,不是下跪。
她缓缓抬起右手,食指与中指并拢,轻轻搭在了张赫那柄仍在微微颤抖的刀锋上。
然后,一寸一寸,坚定地,将刀刃从自己的脖颈上推开。
张赫整个人都僵住了。他感觉自己握着的不是一把刀,而是一条被触怒的毒蛇,对方冰冷的信子正舔舐着他的手腕,让他从头到脚一阵发麻。他想用力压下,却发现自己的手臂竟使不出一丝力气。
全场死寂。
所有人都被这完全超出预料的一幕给震慑住了。
在所有目光的焦点中,顾言欢终于开口。
她的目光没有再看近在咫尺的季微语,而是缓缓扫过眼前那一张张因仇恨而扭曲的脸。
“我这一跪,”
“不为求生,不为乞怜。”
她环视全场,目光如炬,仿佛要将每一张面孔都刻进灵魂里。
“只为我,曾对你们犯下的血债。为那些长眠于此的忠魂,讨一个他们应得的公道!”
说到这里,她的目光终于回到了季微语的脸上。
但她接下来的话,却是对所有人说的:
“但,皇族之尊,跪天、跪地、跪父母、跪社稷。今日,我顾言欢,以我之魂,祭奠尔等铁血铮铮的军魂!”
“这一跪,是战士对战士的敬意,非罪囚对看客的屈服!”
话音落下的瞬间!
“砰!”
一声沉闷的巨响。
顾言欢没有丝毫犹豫,右膝重重砸在坚硬的土地上,激起一片尘土!标准的军中单膝跪地礼!她的上身挺得笔直,像一杆宁折不弯的标枪,充满了力量与尊严。
不等众人从这巨大的冲击中反应过来,她左膝再落,双膝稳稳跪地。
整个过程,没有一丝软弱,没有半分迟疑,干脆利落,充满了现代格斗训练带来的惊人控制力。这哪里是请罪?这分明是一场庄严肃穆的祭奠!
季微语精心策划的羞辱,就像一拳打在了棉花上。不,比那更糟,她递过去的刀,被对方夺走,反过来重塑了整场仪式的意义!
她要的是顾言欢的屈服、崩溃、颜面扫地!
可她得到的,却是一种她从未见过的、悲壮而强大的姿态!这个女人,用她的方式,将一场审判,变成了一场属于她自己的、向死而生的典礼!
季家军的旧部们也全都懵了。他们胸中燃烧的怒火,像是被一盆冰水当头浇下,瞬间熄灭了大半,只剩下无尽的困惑与茫然。他们准备好审判一个罪人,却看到了一个战士。
无双的眼中,泪水决堤而下。但那泪水里,除了屈辱与心疼,竟不受控制地,涌上了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骄傲。
“说得真好听。”
季微语缓缓走上前,居高临下地看着跪在自己面前的顾言欢。
“一场战士的祭奠?可以。但光跪,可不够诚意。”
“我要你磕头!”
她伸出手指,指向那些士兵,声音陡然拔高:“你不是要讨公道吗?好啊!那就对着他们,喊出你记忆里,每一个被你亲手害死的季家将领的名字!每喊一个,就给我磕一个响头!”
“你要是想不起来……那就磕到你想起来为止!”
顾言欢的身体一僵。
她闭上了眼睛,长长的睫毛在眼睑下投下一片阴影,遮住了所有的情绪。
没有反驳,没有辩解。
她俯下身,饱满的额头,朝着眼前那片冰冷、坚硬、浸染过无数鲜血的土地,重重地磕了下去!
“咚!”
一声闷响,仿佛不是磕在地上,而是直接撞在了灵魂深处某个尘封已久的开关上。
就在额头与大地接触的那一刹那,顾言欢的脑海里,“轰”的一声,炸开了!
无数不属于她的记忆碎片,像决堤的洪水,疯狂涌入!
【阴暗潮湿的地牢里,‘她’穿着一身华贵的宫装,手里把玩着一柄烧得通红的烙铁,脸上带着扭曲而残忍的笑容,看着被绑在刑架上血肉模糊的男人,那是……季家的李副将。】
【奢华的宴席上,‘她’亲自为王参军斟满一杯美酒,言笑晏晏,眼底却是一片冰冷的杀意。酒杯落地,王参军七窍流血,死不瞑目,而‘她’在放声大笑。】
【城楼之上,狂风呼啸,‘她’一脚将一个苦苦哀求的年轻将领踹下百尺高墙,听着他坠落的惨叫,‘她’的笑容愈发张狂……】
这些画面,不是旁观,而是附体!
顾言欢能“听”到原主那令人毛骨悚然的狞笑,能“闻”到地牢里浓郁的血腥与霉味,甚至能“感受”到原主在施虐时那种变态的、极致的快感!
而与此同时,她自己灵魂深处的良知与道义,正在发出痛苦的嘶吼!
两种截然相反的情感,在她的精神世界里疯狂撕扯、碰撞,形成了一场毁灭性的精神风暴!
她的身体开始不受控制地剧烈颤抖,脸色在瞬间变得惨白如纸,冷汗浸透了她的背脊。
她想停下,可身体却像被诅咒了一般,机械地重复着磕头的动作。
咚!
又一个响头。
又一段罪恶的记忆涌入。
她的嘴唇无意识地翕动着,念出了一个名字。
“李……副将……”
咚!
“王……参军……”
咚!
“周校尉……”
每磕一个头,每念出一个名字,她的灵魂就像被凌迟一刀。额头早已磕破,温热的血液顺着她的脸颊滑落,与尘土混在一起,狼狈不堪。但这点皮肉之伤,与灵魂被罪孽侵染的酷刑相比,根本不值一提。
这,才是季微语真正想要的。
不是肉体的死亡,而是灵魂的凌迟。
季微语静静地看着。
她看着顾言欢的脸色从平静到惨白,看着她从庄严到颤抖,看着她额头的鲜血越来越多,看着她口中念出一个又一个熟悉的名字……
“失忆的空壳”?
这个季微语一直笃信的判断,第一次,出现了裂痕。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顾言欢的意识已经开始涣散。
她磕了多少个头?二十个?三十个?她不知道。她只觉得自己的灵魂快要被那些罪孽彻底撕碎、吞噬。眼前的一切都开始变得模糊,士兵们的脸,远处的旗帜,都化作了旋转的色块。
她要撑不住了。
就在她身体一软,即将彻底昏厥过去,向前倒下的瞬间——
一段与之前所有残暴血腥都截然不同的记忆碎片,击中了她即将熄灭的意识核心。
那是一间温暖的寝殿,窗外下着小雪。年少的‘她’将一个暖炉塞进季微语冰冷的手中,然后有些霸道又有些笨拙地,从身后拥住了她,将下巴轻蹭她的脖颈,用一种带着无限眷恋与宠溺的语气,在她耳边低语……
那句话是什么来着?
顾言欢的身体,向前一扑,倒在了地上。
在彻底失去意识前的最后一秒,她的嘴唇,无意识地翕动了一下。
用一种微弱到几乎被风吹散,却又清晰得如同魔咒般的气声,呢喃出了两个字。
那声音,穿透了喧嚣的仇恨,绕过了森严的对峙,飘入了季微语的耳中。
她说的是——
“阿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