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残躯与重逢
意识像是沉在冰水里,猛地炸开时,太阳穴突突地疼。
我试着动了动手指,却摸到一片冰凉的金属——不是囚牢的栏杆,更像是实验室里那种合金操作台。睁开眼,模糊的视线里,首先映入眼帘的是熟悉的青花瓷瓶,里面插着新鲜的铃兰,是我以前最喜欢的花。
“……”
喉咙里发不出声音,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我偏过头,这才发现自己正躺在实验台上,身上盖着一块白布,边缘处露出的手臂白皙纤细,线条流畅得不像我自己的。
这不是我的身体。
我的心脏骤然缩紧,挣扎着想坐起来,却发现四肢的动作异常僵硬,像是刚被上好润滑油的机械。指尖触到脖颈时,摸到一道浅浅的缝合线,从耳后一直延伸到锁骨,触感粗糙,是我最擅长的十字针法。
“操。”终于能发出声音了,嗓音却带着点陌生的沙哑,像是别人的喉咙。
我撑起身体,低头打量这具“新”躯壳。身材高挑,肩窄腰细,皮肤白得近乎透明,连指甲都修剪得圆润整齐。掀开白布,看到身上穿着一件宽大的黑袍,袖口绣着暗纹——是西弗勒斯以前常穿的那件款式。
“还挺会挑。”我扯了扯嘴角,试图笑一下,脸颊的肌肉却不听使唤,“比我原先那副熬坏了的骨架子强多了。”
实验室里很安静,只有培养舱运行的低鸣声。我转动脖子,视线扫过那些熟悉的仪器,最后定格在角落里站着的人影上。
他就那么静静地站着,黑袍垂到脚踝,灰绿色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我,像尊沉默的石像。
是他。
新的躯壳让他看起来比以前挺拔了些,脸色依旧苍白,却不再是那种死气沉沉的灰败,嘴唇上甚至带着一点血色。只是那双眼睛,还是蒙着一层薄薄的雾,呆呆的,像个迷路的孩子。
“是你啊,宝。”我试着朝他伸出手,指尖因为激动而微微颤抖,“是你把我拼好的?”
他没动,也没说话,只是瞳孔微微收缩了一下,视线落在我脸上,准确地停在我眉骨处——那里有颗小小的痣,是我原本就有的。
“怎么不说话?”我撑着台子下来,脚刚落地时踉跄了一下,这具身体的平衡感还没完全适应,“还是这么一副呆呆的样子。”
我一步步朝他走过去,每走一步,四肢的关节就发出细微的“咔哒”声,像是在磨合。他始终站在原地,直到我走到他面前,伸手就能触到他的黑袍。
“我这颗头还在,算是不幸中的万幸。”我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脸颊,确认这张脸还是原来的样子,只是皮肤紧致了些,大概是用了什么魔法保养剂,“不过你这手艺倒是长进了,缝合线比我以前给你缝的整齐多了。”
他忽然抬起手,动作很慢,像是怕吓到我。指尖轻轻落在我脖颈的缝合线上,顺着那道痕迹慢慢划过,冰凉的触感让我打了个寒颤。
“疼吗?”他开口了,声音比上次更清晰些,只是还带着点生涩的滞涩。
我愣住了。
这是他第一次主动问我疼不疼。
以前的西弗勒斯总是嘴硬,关心的话要拐十八个弯才说出口;后来那个“怪物”只会用啃咬来表达情绪;可现在,他用这具拼凑的躯壳,用这双还带着迷茫的眼睛,问我疼不疼。
“不疼。”我抓住他的手腕,把他的手按在我心口的位置,那里隔着黑袍和皮肉,能摸到平稳的心跳——是这具身体原主的心脏,跳得比我以前的有力多了,“你看,跳得多好。”
他的手指蜷缩了一下,像是想握紧,又像是在犹豫。灰绿色的眼睛里,那层雾似乎淡了些,隐约能看到一点熟悉的影子,带着点笨拙的无措。
“谁教你弄这些的?”我打量着他身后的培养舱,里面还漂浮着一些备用的器官,标签上写着复杂的代号,是我以前发明的标记方式,“你看懂我的实验日志了?”
他还是不说话,只是反手抓住我的手,力道不大,却很固执,像是怕我跑掉。然后,他牵着我走到操作台边,指着上面摊开的一本笔记本。
是我的实验日志。
上面用歪歪扭扭的字迹写着一些注释,有些是对公式的修正,有些是对步骤的补充,甚至还有几处画了小小的问号,旁边用同样的笔迹写着“皓月”两个字。
“……”我的喉咙忽然哽住了。
这不是无意识的模仿。这是他在努力学习,在试图理解那些他从未接触过的麻瓜知识,只是为了……把我拼起来。
“你个笨蛋。”我笑着骂他,眼泪却掉了下来,砸在笔记本上,晕开一小片墨迹,“这些东西哪里是那么容易学的。”
他抬起另一只手,笨拙地擦掉我的眼泪,指尖带着培养舱液体的微凉。然后,他低下头,用额头轻轻碰了碰我的额头,像在做一个郑重的仪式。
“不笨。”他说,声音很轻,却异常清晰,“皓月,拼好了。”
我再也忍不住,伸手抱住他,把脸埋进他的颈窝。黑袍上的冷杉香气比以前浓郁了些,混着淡淡的消毒水味,是独属于我们的味道。
“嗯,拼好了。”我哽咽着说,“我们都拼好了。”
实验室的窗外,月光正好,透过钢板的缝隙照进来,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我抱着他,感受着他身体里那颗属于别人的心脏在跳动,也感受着自己胸腔里这颗陌生的心脏在回应。
或许我们都成了怪物,用别人的皮肉拼凑出残缺的躯壳。
或许我们永远都回不到过去,那些清晰的记忆会永远蒙着一层雾。
可那又怎样呢?
我看着他灰绿色的眼睛,在那里看到了自己的影子——一个同样用别人的身体活着的、偏执的科学怪人。
“以后换我教你了,西弗。”我笑着说,伸手抚平他眉间的褶皱,“教你怎么用这具身体,教你怎么……想起我。”
他没说话,只是收紧了手臂,把我抱得更紧了些。
没关系。
他不说话也没关系。
只要我们还能这样抱着彼此,就算是用别人的躯壳,就算浑身都缠着缝合线,也没关系。
毕竟,我们都从地狱爬回来了。
只为了再爱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