搬来望月小区的第三个月,我才发现这栋楼的电梯会偷时间。
那天加班到凌晨两点,我站在18楼的电梯口按下行键,指示灯亮起来的瞬间,声控灯“滋啦”闪了两下,灭了。楼道里只剩安全出口的绿光,映得电梯门的金属面泛着青灰,像块没打磨的墓碑。
电梯上来的速度比平时慢很多,钢缆摩擦的“咯吱”声从头顶传来,带着种牙酸的钝响。门开时我愣了一下——轿厢里亮着暖黄的灯,地上铺着块暗红的地毯,边缘磨得起了毛,和平时光秃秃的金属地板完全不同。
“进啊。”
身后突然有人说话,是个老太太的声音,带着点喘。我回头,声控灯没亮,绿光里只能看见个佝偻的影子,拄着根黑沉沉的拐杖,杖头镶着块圆石头,在暗处泛着冷光。
我侧身让她先进,鼻尖掠过一丝若有若无的气味,不是霉味,也不是香水味,像是旧书在太阳底下晒过之后,那种混着纸浆和灰尘的干燥气。
老太太按了1楼,又按了9楼。她的手指枯瘦,指甲修剪得很整齐,贴在按钮上时,那层暖黄的灯光像是被吸走了点,按钮边缘泛出圈白。
电梯门缓缓合上,我盯着显示屏上跳动的数字。18→17→16……数字跳得很慢,慢得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和那老太太的喘息声叠在一起,像台老旧的风箱在拉。
到12楼时,电梯突然顿了一下,显示屏闪了闪,数字卡在“12”和“11”中间,不上不下。轿厢里的灯暗了半截,暖黄变成了昏黄,照在老太太的侧脸上——我这才发现她没看我,也没看显示屏,就那么低着头,盯着地毯上的一道磨痕,嘴角好像还挂着点笑,弧度很怪,像是被人用手掰出来的。
“这电梯……”我刚想开口,突然听见“咔哒”一声。
不是电梯运行的声音,是从老太太手里的拐杖传来的,像是杖头那块石头转了半圈。紧接着,轿厢里的温度降了下来,不是空调的冷风,是那种贴着骨头缝往里钻的凉,我下意识裹紧了外套,却看见老太太依旧穿着单薄的对襟衫,连眉头都没皱一下。
显示屏突然跳了,直接从“12”蹦到了“8”。
我心里咯噔一下。11楼呢?
“小伙子,”老太太突然抬头,绿光从她耳后照过来,我看不清她的眼睛,只觉得那片阴影深得很,“你住几楼?”
“18楼。”
“哦,新搬来的?”她笑了笑,拐杖又“咔哒”响了一声,“这楼老了,电梯记性不好,常忘事。”
我没接话。电梯明明在往下走,可我总觉得脚下在晃,像是有人在轿厢底下垫了块海绵,踩上去软绵绵的,还带着点弹性。
到9楼时,门“嘶”地开了。外面的楼道黑黢黢的,声控灯没亮,连安全出口的绿光都没有,像是个深不见底的黑洞。老太太拄着拐杖走出去,背影在黑暗里缩成个小点,我看见她拐进走廊的瞬间,拐杖头的石头亮了一下,像只睁开的眼睛。
门合上的瞬间,我瞥见9楼的走廊墙上,挂着块褪色的木牌,上面用红漆写着“光荣之家”,字迹洇得厉害,“荣”字的草字头缺了一角,像被虫蛀过。
电梯继续下行,这次数字跳得很正常,7→6→5……可我总觉得不对劲。刚才进电梯时,我明明听见楼道里有邻居关门的声音,现在却静得可怕,连电梯运行的声音都消失了,只剩下自己的呼吸,在轿厢里撞来撞去。
到1楼时,门开得很突然,外面的大厅亮着灯,保安老李趴在桌上打盹,口水淌在对讲机上。一切正常得不能再正常。
我走出电梯,刚要按门禁,手腕突然被什么东西碰了一下。低头看,是根红绳,不知什么时候缠在了手腕上,打了个死结,绳头坠着块小小的石头,和老太太拐杖头上的那块很像,冰凉凉的,贴在皮肤上。
“小伙子,等一下!”
老李突然抬起头,眼睛里布满血丝,指着我手腕的红绳,声音发颤:“这东西你哪儿来的?”
“电梯里一个老太太……”
“哪个老太太?”老李猛地站起来,碰倒了椅子,“这栋楼18楼是空了五年的凶宅!去年9楼的张老太走了之后,就没人拄拐杖了!她走的那天,电梯卡在12楼整整一夜,消防员撬开轿厢时,里面只有块红地毯,和她那根拐杖!”
我浑身的血瞬间凉透了。老李说张老太是半夜突发心脏病走的,发现时手里还攥着块石头,和她丈夫的军功章放在一起——她丈夫是抗美援朝的老兵,去世后单位给挂了“光荣之家”的牌子,就在9楼走廊。
“还有,”老李的声音压得很低,指着电梯显示屏,“你看现在是几点。”
我抬头,电梯上方的电子钟显示:02:17。
可我明明记得进电梯时看了手机,是02:05。这短短一段路,怎么可能走了12分钟?
“这电梯上个月修过,”老李抹了把脸,“师傅说轿厢底下有块地毯印,洗不掉,像有人在那儿坐了几十年……对了,张老太生前总说,她丈夫牺牲那天,部队的人是凌晨两点十七分来报的信。”
风不知什么时候从大厅的窗户钻进来,吹得我手腕上的红绳轻轻晃。我突然想起电梯里跳过的11楼——上个月听邻居说,11楼十年前着过火,烧死过一个熬夜赶工的年轻人,那天也是凌晨两点多。
这时,电梯突然自动合上了门,显示屏上的数字开始往上跳,1→2→3……一直跳到18,然后停住了。轿厢里的灯暗了下去,透过门缝,我好像看见那块暗红的地毯上,坐着个佝偻的影子,手里拄着拐杖,正对着18楼的按钮,慢慢抬起手。
老李拽着我往门外跑,边跑边喊:“别回头!这楼的电梯会接人!张老太走了之后,每个月的十五号,都会有人在18楼看见她……”
跑到小区门口时,我回头看了一眼,18楼的窗户黑沉沉的,只有电梯井的位置,隐约有光在闪,一下,又一下,像有人在里面按按钮。
手腕上的红绳突然发烫,烫得我赶紧解,可那死结怎么都解不开。石头贴在皮肤上,像是长了根,往肉里钻。
后来我再也没回过望月小区,房租都没敢要。但那块石头至今还在我手腕上,只是颜色越来越深,像吸饱了血。
前几天刷本地论坛,看见有人说望月小区的电梯又出事了,卡在12楼,消防员撬开时,里面有块红地毯,地毯上坐着个年轻人,手腕上缠着红绳,已经没气了,手机屏亮着,停在和朋友的聊天界面,最后一条是:“等我,18楼见。”
发帖人附了张照片,照片里的年轻人穿着件黑色外套,和我那天穿的一模一样。
而照片的角落,电梯的金属壁上映出个模糊的影子,拄着拐杖,正慢慢抬起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