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家时,纸袋已经被雨水浸得发软。我把照片倒在桌上,心脏突然像被一只手攥住了。
照片上的背景、姿势都和我记忆里的一样,蓝布背景,礼帽挂在墙上,我穿着宝蓝色的旗袍,可脸不对。
不是我的脸。或者说,不完全是。
我的眼睛,我的鼻子,我的嘴,可组合在一起,却透着股说不出的诡异。尤其是眼角的弧度,嘴角的纹路,都带着种不属于我的哀怨。最让人毛骨悚然的是右耳后的那颗痣,照片上的痣比我实际的大了一圈,边缘泛着青黑色,像枚正在腐烂的果实。
我把照片翻过来,背面用铅笔写着行字:三月初七,忌红衣。
这行字的笔迹很眼熟,像极了我自己的。可我明明没写过。
窗外的雨越下越大,我把照片塞进抽屉,却怎么也关不上。抽屉里像是卡着什么东西,硬邦邦的,摸进去一看,是个小小的相框,里面的照片正是橱窗里那个穿旗袍的女人。
可今天再看,她的表情变了。不是昨天看到的半笑,而是咧开嘴在笑,嘴角咧到耳根,露出两排细小的牙齿,牙齿缝里塞着点红色的东西,像撕碎的布。
更恐怖的是,她的眼睛在动。不是照片反光造成的错觉,是真的在动,瞳孔跟着我的动作转,仿佛照片里的人正隔着纸盯着我。
我抓起相框想扔出去,手指却被相框边缘划了道口子。血滴在照片上,女人嘴角的笑容突然变得清晰,她的嘴唇动了动,像是在说什么。我把耳朵凑过去,雨声里传来个细细的声音:“该换衣服了。”
我开始失眠,只要一闭眼,就感觉有人在我衣柜里穿衣服。窸窸窣窣的,是丝绸摩擦的声音。
第四天晚上,我在床头柜的抽屉里发现了本陌生的日记。封面是暗红色的,边角磨损得厉害,里面的字迹娟秀,却透着股说不出的疯狂。
日记的主人叫苏曼,是1943年的一个女学生,她在日记里写,自己在一家照相馆拍了张自拍照后,生活就全乱了。
“今天照镜子,发现我的眉毛变细了,像用笔画的。可我明明没画眉。”
“照片里的我在笑,可我记得拍照时我在哭。”
“它开始模仿我的动作了。我抬手,它也抬手;我皱眉,它也皱眉。”
“它穿了我的绿裙子,在照片里转圈。那条裙子明明在我衣柜里。”
“它要出来了。昨晚我听见照片在响,像有人在里面敲门。”
最后一篇日记只有一句话,字迹潦草得像在挣扎:“它穿着我的裙子,站在镜子里对我笑,它说它才是苏曼。”
日记的最后夹着张照片,照片上的女学生和苏曼的描述一模一样,可她的脸,赫然是我现在的样子。只是那双眼睛,黑得像两个洞,洞里映着个模糊的影子——是家照相馆的招牌,“时光相馆”四个字在照片里泛着青黑色的光。
我突然想起取照片那天,老头右眼的红血丝,像极了苏曼日记里描述的“照片里渗出来的血”。
第七天夜里,衣柜自己开了。
那件宝蓝色的旗袍挂在衣架上,在月光下泛着种诡异的光泽。我明明把它还给老头了,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我走过去想把它扔出去,手指刚碰到盘扣,突然浑身一麻。无数画面像电影快放一样冲进脑子里:
潮湿的地下室,铁链拖在地上的声音,一个穿旗袍的女人被绑在椅子上,嘴里塞着布,眼睛瞪得滚圆。
一个戴礼帽的男人举着相机,闪光灯亮得刺眼,女人的旗袍被撕开一道口子,露出肩膀上的淤青。
照相馆的暗房里,男人把照片泡在显影液里,液体慢慢变成暗红色,照片上女人的脸开始扭曲。
女人的手指在墙上刻字,指甲都磨掉了,血痕组成三个字:救我……
我猛地回过神,发现自己正穿着那件旗袍,站在镜子前。镜子里的人嘴角挂着笑,不是我的笑,是苏曼日记里描述的、照片上的笑。颈间的勒痕变得又深又红,像条正在收紧的绳子。
“民国二十六年,三月初七。”镜子里的人突然开口,声音又尖又细,和摄影棚里听到的笑声一模一样,“那天也在下雨,和今天一样。”
它说它叫沈青黛,是当时小有名气的旗袍模特,那个戴礼帽的男人是她的摄影师,也是她的情人。他说要给她拍组“永恒的美”的照片,把她锁在地下室里,每天只给一点点水和食物,用相机记录她“逐渐凋零的美”。
“他说这样我就能永远留在照片里了。”镜子里的人笑着流泪,泪水是暗红色的,“可他不知道,怨气能养东西。我在照片里待了八十年,看着一个又一个像你这样的姑娘穿上我的旗袍,看着她们的脸慢慢变成我的脸。”
我低头看向自己的手,指甲缝里全是暗红色的粉末,和沈青黛在墙上刻字时磨掉的指甲屑一模一样。
我终于明白老头为什么左眼是白翳了。
那天我去档案馆查民国二十六年的失踪人口档案,在一份泛黄的卷宗里看到了他的照片。年轻时的他穿着黑色马褂,戴顶礼帽,正是沈青黛记忆里那个举相机的男人。
卷宗里写着,他叫赵廷芳,曾是当地有名的摄影师,1943年因涉嫌多起失踪案被调查,却在开庭前神秘失踪。档案里附了张他失踪前的照片,照片上的他左眼蒙着块纱布,纱布渗着血,旁边写着一行批注:“左眼被照片碎片划伤,致盲。”
我突然想起苏曼日记里的一句话:“暗房里的显影液在冒泡,像有什么东西在呼吸。”
沈青黛的声音又在耳边响起,这次不是在镜子里,是在我的脑子里:“他以为把我封在照片里就安全了,可他不知道,相纸吸了我的血,就成了活的。它会认主,也会反噬。”
它说赵廷芳的左眼,就是被一张突然活过来的照片划伤的。那张照片上的人,正是第一个被他囚禁的女学生,照片里的指甲划破了他的眼球,把“看见”的能力夺走了——从那以后,他只能看见照片里的世界,看不见现实。
“他留着我的旗袍,是想找个新的容器。”沈青黛的声音越来越近,像贴在我耳边说话,“每个穿这件旗袍拍照的姑娘,都是我的替身。我们会慢慢交换,它拿走她们的脸,我拿回我的自由。”
我低头看向自己的手,皮肤正在变得像旗袍一样滑腻,指甲盖泛着青紫色,和沈青黛记忆里被铁链磨破的手指一模一样。
现在是凌晨三点十七分,和我第一次在镜子前发现异常的时间一模一样。
我坐在暗房里,手里拿着张刚洗出来的照片。照片上的人穿着宝蓝色旗袍,站在斑驳的墙前,背景里的礼帽底下露出缕黑色的头发。
可照片上的脸,已经完全变成了沈青黛的样子。那双眼睛里映着个模糊的影子,是个穿档案管理员制服的女人,被绑在椅子上,嘴里塞着布,眼睛瞪得滚圆——那是现在的我。
暗房的显影液在冒泡,红色的液体里漂着张纸条,是老头写的:“每个替身都以为自己是例外,可旗袍早就记住了你的味道。”
我听见身后传来相机快门的声音,转身时看见赵廷芳站在那里,他的左眼还是白翳,右眼却亮得吓人,里面映着我的脸——不,是沈青黛的脸。
“最后一张了。”他举着相机,镜头对准我,“她等这一天,等了八十年。”
闪光灯亮起的瞬间,我感觉后颈的勒痕突然收紧,像有人用绸带狠狠勒住了我的脖子。窒息感涌上来的同时,我终于看清了礼帽底下的东西——不是手,也不是头发,是无数张重叠的脸,苏曼的,十年前那个穿红嫁衣的姑娘的,还有我的。
它们都在笑,笑声里混着沈青黛解脱的叹息。
显影液慢慢漫过我的脚,红色的液体里,我的脸正在一点点消失,取而代之的是沈青黛的笑容。我想挣扎,却发现自己的身体正在变得透明,像张被水浸湿的相纸。
最后失去意识前,我看见赵廷芳把新洗出来的照片挂在墙上,那张照片的角落,多了行新的字迹:2023年,七月十三日,替身林悦,生效。
外面开始下雨,雨点打在暗房的窗户上,像无数只手在拍门。我知道,很快就会有下一个姑娘被橱窗里的照片吸引,她会穿上那件宝蓝色的旗袍,会在快门响起时感觉有人摸她的后颈,会在某个凌晨三点十七分,在镜子里看见一张陌生的脸——那是我的脸,带着沈青黛的哀怨,和无数个替身的绝望。
因为沈青黛说得对,相纸是活的。它会认主,也会捕猎。而最好的诱饵,从来都是“好奇”这两个字。
现在,轮到我在照片里等了。等下一个和我一样,喜欢盯着裂缝看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