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躲什么躲?有脸勾人,没脸见人?”
“狐媚子!下作娼妇!装什么世家贵女!”
乌泱泱挤进来的十来个膀大腰圆的粗使婆子,簇拥着当中一个披着大红猩猩毡斗篷、头戴海獭卧兔儿的妇人。
王尚柔三十许年纪,一张容长脸,颧骨略高,薄嘴唇紧抿着,眼神锐利如刀子。
她身后那些婆子,个个穿着臃肿的靛蓝粗布棉袄,袖口挽起,露出冻得通红的小臂,脸上横肉抖动,气势汹汹。
污言秽语如同凛冽寒风,搅动屋檐院墙上的积雪,卷着细碎的冰粒打着旋儿扑落。
院中侍立的几个小丫头脸色发白,谷雨攥紧拳头,白露气得胸脯起伏,夏栀则死死与夏榴、采蓝对峙的、穿着绫罗绸缎的几个婆子。
采蓝被撞开后,一个塌鼻梁的婆子叉着腰,唾沫星子几乎喷到谷雨脸上。
“你们那个勾引我家郎君的骚蹄子呢?叫她滚出来!给我们大娘子磕头赔罪!”
被骂得多了,尽管地方言再怎么不懂,几个丫头也咂摸出味儿来了,这种正室捉奸打外室的戏码,她们在上京就是没见过,也听过不知凡几。
采蓝的牌子不管用,也许是她挂在崔家名下,不足以威慑,解释清楚误会。
夏榴一步抢到谷雨身前,将腰间那块錾刻字样、内府监制的鎏金铜牌高高擎起,学起宫中女官的威严:“放肆!扶翊公主殿下銮驾在此!尔等何人,敢在此咆哮惊扰天家贵胄?不要命了吗!”
铜牌清晰刻着映出“扶翊公主府”几个篆字。
王尚柔细长眉毛一挑,没有喊停。那些婆子互相对视了几眼,不管不顾,继续吵闹。
“公主?”
塌鼻梁婆子像得了主子眼色,怪笑一声,声音又高又尖,。
“我呸!拿块破牌子吓唬谁呢?谁知道是哪个小作坊里淘换来的玩意儿!就算真是公主又怎样?进了我淄青的地界,就得守我淄青的规矩!”
她指着紧闭的正房门窗,唾沫横飞。
“还是装聋作哑是吧?以为躲在屋里就能装大家闺秀?还不是个千人骑万人……”
“住口!”
一声清叱如金石坠地,骤然截断了那污秽不堪的咒骂。
也惊落迎春笔尖的一滴墨。
迎春坐在正房窗下的暖炕上,身下是厚实的锦茵,面前一张酸枝木嵌螺钿小几,几上摊着她默写的《石头记》稿纸,墨迹未干。
她忙踩着软底的鞋子赶出去,对方如何骂她个人,她不在意,但她现在顶着纪绿沉的公主身份,受折辱的便是大衍扶翊公主。
能把崔颂仪惊来,显然这闹剧已然演得太过火。
院门口崔颂仪裹着一身寒气疾步而入。
他穿着月白色锦缎圆领袍,外罩银灰狐裘鹤氅,玉冠束发,温润如玉的翩翩公子凝着少见的寒霜,眉头紧锁,温雅中透出凛然之气。
他身后跟着两个博陵崔氏的家仆,亦是面色不善。
“王大娘子!”崔颂仪目光如电,压着怒意直刺王尚柔,“此乃朝廷册封的扶翊公主殿下下榻之所!你纵容仆妇在此咆哮辱及天家,是何道理?速速约束下人,向殿下请罪!否则,休怪崔某按律具本参奏!”
王尚柔眼皮都没抬一下,只从鼻子里发出一声不屑的冷哼,抱着手炉,好整以暇地欣赏着自己指甲上褪色的蔻丹,仿佛没听见。
崔颂仪的呵斥非但没能震慑住那些婆子,反而像是给她们打了气。
塌鼻梁婆子见主子这般态度,胆气更壮,竟猛地往前一冲,伸出粗糙油腻的手就去推搡崔颂仪:“哪里来的小白脸?滚开!少管我们淄青的闲事!什么公主不公主,勾引有妇之夫就是下贱!”
崔颂仪被一个婆子推搡,月白的袍袖上印上一个乌黑的掌印。
他身后的家仆又惊又怒,连忙上前扶住主人,却被其他几个涌上来的婆子蛮横地挡住,院中一片拉拉扯扯的混乱。
崔颂仪脸色发青,采蓝变调的声音叫道:“反了!简直反了!”
混乱中,一个微颤的声音在响起,显得格外虚弱无力:“住手!都……都住手!”
陆飞英跌跌撞撞,被陆安扶着从院门外挤了进来,嘴唇哆嗦着,身上只胡乱披了件紫貂皮的出锋大氅,显然是从病榻上仓促爬起来的。
他扎着手看着眼前乱糟糟的场面,尤其是那些婆子对崔颂仪的推搡,额上青筋直跳。
“尚柔!你……你这是做什么!快叫她们停下!这是父亲为阿青求聘的九公主殿下啊!”他冲着王尚柔的方向,嘴角微颤,带着哀求和恐惧。
王尚柔轻蔑地扫了陆飞英一眼,嘴角勾起一丝冷笑:“怎么,郎君心疼了?怕你的‘公主殿下’受委屈?”
她刻意加重了“公主殿下”四个字,满是讥诮。
纪清仪也是公主呢。
“我倒要看看,是什么天仙下凡,能把你迷得神魂颠倒,连自己的脸面、陆家的脸面都不要了!”
她根本不理陆飞英的哀求,反而对着那些婆子尖声道:“都愣着干什么?给我把这狐媚子拖来!我仔细瞧瞧,是什么妖精变的!”
塌鼻梁婆子得了令,眼中凶光毕露,狞笑一声,甩开挡路的崔家仆人,冲向正房门口的迎春,粗壮的大手高高扬起,眼看就要抓住迎春的臂膀。
迎春握着暖炉的手指收紧,滑不溜丢闪身避开。
“夏榴、夏栀,还愣着干什么……”迎春刚要指挥两个丫头把人都“请”出去。
一声凄厉不似人声的惨嚎,骤然撕裂了院中的喧嚣!
塌鼻梁婆子扬起的粗壮手臂,落空后差点摔倒,却又被一条马鞭缠住,随即一股巨力向后一扯。
婆子丰硕的身躯如一个被狂风吹开的破口袋,被硬生生拽得凌空飞起,又重重砸在院中结着一层薄冰的青石地上,“出溜”又滑了一截。
寂静瞬时笼罩了小院。
所有推搡、叫骂、拉扯都凝固了。
众人目光齐刷刷地投向院门口。
风雪卷涌处,一人逆光而立。
靛青织金锦袍的下摆在寒风中猎猎作响,玄狐大氅的毛锋上沾着晶莹的雪粒。
纪唯繁左手随意地挽着那根沾血的乌蟒鞭,右手负于身后,身形挺拔如雪中青松,左眼角小痣在阴沉天光下,衬得那张俊朗面容上的笑容冷冽。
他缓步踏入院中,靴底踏在薄雪上,发出清晰的“咯吱”声。目光如鹰隼般扫过呆若木鸡的王尚柔和她那群噤若寒蝉的婆子,最终落迎春垂下的手,声如金铁交鸣,清晰敲在每个人心上。
“本王堂妹给未来婆母脸面,你们这群腌臜东西还真蹬鼻子上脸了?”
他手中的马鞭,漫不经心地点了点地上哀嚎打滚的婆子,又缓缓抬起,鞭梢虚虚指向王尚柔血色褪尽的容长脸,唇角的笑意加深。
“王大娘子,我家九妹銮驾在此,你是真糊涂,还是装糊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