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唯繁目光灼灼,带着明显的期待,左眼角的痣也仿佛生动了几分。
这邀请看似体贴周到,实则暗藏玄机。
兖州是淄青腹地,而齐州被太和帝划为齐王父子的封地。
淄青是什么地方,封地并不是太和帝封到齐州,陆夏老贼就甘心让出一州之地给他们安身。
没有像赵王叔祖纪和玉一样,都六十多的人了,在范阳还被安怀义逼着天天披三十斤的重甲巡城,想方设法地折磨——这是他们父子的能耐。
更是经营多年才有立足的根基。
将迎春这位顶着九公主名头、又搅动得陆飞英心神大乱的“贵人”请入齐州,单是作为筹码,下嫁公主的身份都能将朝廷与陆家搅得乱上几乱。
更何况此举直接就捏住他那位堂妹纪绿沉的命脉,问一句话的事,何乐而不为?
迎春闻言,抬眸看向纪唯繁,唇角弯起一个极淡、极温婉的弧度,手中檀香扇轻轻展开,扇面上精致的山水在光线下流淌,也恰到好处地在她与他之间隔开一道无形的屏障。
都说秋扇见捐,现在寒天她随手带着扇子更是不合时宜,偏这时又再合适不过。
“齐王殿下盛情,迎娘心领了。”她声音柔和,却被檀香扇摇出的轻风点缀上的疏离,“只是此行奉旨下嫁,身系朝廷与淄青和睦之重责。此刻陆副使抱恙,迎娘若贸然离了兖州,移驾齐王殿下封地,于礼不合,恐惹非议。再者,齐王殿下也知,迎娘随驾人员众多,一应器物皆安置于此,仓促移驾,反添烦扰。齐王殿下美意,迎娘只能心领,还是留在兖州驿馆更为妥当。
“况且,”她顿了顿,长舒一口气,目光掠过窗外的萧瑟庭院,“迎娘也确想借此机会,好好看看这兖州风物。”
迎春拒得滴水不漏。
朝廷礼法、自身职责、随行人员的安置,甚至“看看兖州风物”这样无可指摘的理由,都成了她固守此地的盾牌。
不是她需要留在兖州,而是她的身份她的人在进入淄青就已带有政治意义,一言一行均会惹人思量。
殿下在哪里,迎娘在哪里。
她是跟纪绿沉的,等待纪绿沉布下的棋局一步步展开就好,而非进入纪唯繁控制的棋盘。
纪唯繁脸上的笑容未变,眼底深处那抹热切的光芒微微冷却了几分,被一丝难以察觉的审视所取代。
他朗声一笑,浑不在意:“哈哈哈,二娘子思虑周全,是唯繁唐突了。也罢,既然二娘子要在兖州赏玩,我回齐州左右也无事,这兖州兵备也该巡查一番,正好也在此盘桓些时日。若二娘子有兴致出游,本王倒可做个向导,这兖州左近的名胜,本王倒也熟悉一二。”
他顺势便将自己也留了下来,如同在漩涡边缘投下了一颗属于自己的石子。
暖阁的炭火不知何时又添了新炭,发出轻微的噼啪声。
窗外的寒风依旧呼啸,兖州这座看似平静的驿站,已悄然成为了各方目光与暗流交汇的焦点。
陆飞英攥着马蹄刀在病榻上辗转反侧,纪唯繁在隔壁院落运筹帷幄,而迎春无事便默写《石头记》。
仅仅便是隔日,迎春还未彻底适应驿馆的床榻,兖州驿馆来了一位不速之客。
“娘子,方才奴婢外出采买纸墨,恰遇齐王殿下。”夏栀给迎春把肩膀上的披袍往上拉了拉道“齐王殿下要婢子转告娘子,陆副使的夫人王大娘子不日将至。”
迎春笔下一笔一画写得很慢,默书默得久了,好比写字,也是一种打发时间的消遣。
“王大娘子来做什么?”
“说是奉陆节帅之名,协同陆副使迎亲。”夏栀抿唇。
这位王大娘子闺名王尚柔,是现任成德节度使王世真的堂姊。
天下姓王的虽多,太原王氏、琅琊王氏皆是大衍出名的门阀,但偏偏成德节度使这一支哪一家都不是。
众所周知,大衍神宗开平末年的“燕赵之乱”平定后,大衍朝廷便由盛转衰,藩镇割据、内忧外患,不复往日雄风。
而割据的藩镇,以河朔三镇最为着名。范阳、成德、魏博三镇最先的节度使皆是“燕赵之乱”中附逆伪赵王贺兰娑罗、伪燕王尔朱容的叛将。
朝廷力求快速平叛,在首恶贺兰娑罗、尔朱容被杀后,将其部下降将在燕赵就地封为三镇节度使。
安氏据范阳、张氏占成德、田氏守魏博,大衍经大乱后元气大伤,姑息三镇借此时机扩充兵力、抢夺地盘,三镇辖区内部高度自治,渐成国中之国,尾大不掉。
河朔三镇,成德排第二,太和九年成德节度使张孝忠去世,其子张惟越请求继任为节度使,实行藩镇父子相传制度,太和帝不允,爆发了绵延三年的四镇之乱。张惟越被杀后,其部将王武志被藩兵拥立为节度使。
成德的节度使姓张姓王虽是汉姓,连同范阳的安氏,却一并都是大衍最东北的羲族部落出身。
故此,王大娘子王尚柔名字听着蛮和气,脾性却够火爆泼辣,她来见迎春,是从砸门开始。
“砰!”
迎春的院子大门被擂得地动山摇,震天价响,十余名粗使婆子扯着嗓门叫骂,污言秽语不绝于耳。
“小贱婢在哪里?正房主母到了门口,还不快快出来拜见!”
为首的婆子一脚踹在门板上,震得几缕门缝里藏得隐蔽的飞灰。
“好个没规矩的狐媚子!躲在屋里装什么门阀世家的女郎?”
“我们大娘子亲自来瞧你,你倒摆起谱来了!”另一个婆子尖着嗓子帮腔,“不过是个没名没分的玩意儿,真当自己是官宦人家女儿了?”
“娘子,这……怕是有什么误会吧?”谷雨几个丫头虽不大听得懂乡俗口音,王大娘子这架势,绝不像什么迎亲的礼节。
夏榴、采蓝跟着迎春久了,平日连带着受一份尊敬,怎么能咽得下这无端的辱骂,打开门对吵起来。
“九公主殿下銮驾在此!谁敢放肆!”采蓝率先扯出自己的腰牌。
王尚柔带的婆子骂声停了一息,叫得更响了。
“敢情这小贱婢是个哑巴?怪不得躲在里头不敢吱声!”
“哑巴倒会勾男人!我们陆郎君何等身份,也是你这等下贱胚子能攀附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