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唯繁的声音不高,王尚柔脸上的盛气更甚,簇拥着她的婆子噤若寒蝉,嚣张气焰被雷霆一击彻底抽散,一个个缩着脖子,恨不得将臃肿的身躯挤进墙角的阴影里。
陆飞英骇得魂飞魄散,虚弱的身体抖得厉害,全靠陆安死死架着才没瘫软。
崔颂仪抬手示意家仆退后,眉宇间凝着深重的忧虑,目光飞快扫过院中众人,最终落在迎春身上,带着无声的询问。
“九妹受惊了。”
纪唯繁在迎春身前两步处站定,声音里有一种掌控局面的沉定。
“是唯繁来得迟了,竟让这等腌臜东西污了你的眼,惊了你的驾。”
他目光掠过迎春鬓边微斜的赤金牡丹步摇,眼神深了一瞬。
迎春的心在胸腔里擂鼓般撞击,面上却竭力维持着纪绿沉该有的沉静。
她迎上纪唯繁审视的目光,指尖在宽袖中掐进掌心,用那温润平和的语调道:“多谢齐王兄解围。”
她眼波扫向被陆安搀扶、摇摇欲坠的陆飞英,以及僵立的王尚柔柔声端稳:“陆副使抱恙,王大娘子远道而来,想必也是舟车劳顿,心神激荡之下,有些误会也是人之常情。惊扰虽有,齐王兄也不必深责了。”
迎春刻意放慢语速,每一个字清晰柔和,既全陆家的脸面,也点明王尚柔的“误会”本质——是将堂堂帝女错认为外室。
这话听着宽宏,却字字如针。
王尚柔的脸由白转青,再由青涨红。
她何尝听不出迎春话里的机锋?
那句“心神激荡”更是狠狠戳在她痛处,仿佛在嘲讽她的“无理取闹”。
王尚柔吸了一口气,猩猩毡斗篷下的胸膛剧烈起伏,细长眼睛微眯,死钉在迎春温婉得近乎刺目的脸上。
这张酷似纪清仪的脸让陆飞英失魂落魄,而她,不过奉节度使公公的命令,将水搅浑。
不论真公主假公主,先给朝廷一个好大的没脸。回头朝廷有心怪罪,就推到内宅妇人的妒忌上去,大事化小。
所以,在能继续闹的时候,当然还要闹啊。
“误会?”王尚柔声音从齿缝挤出来,尖利得破了音,“好一个误会!齐王殿下好大威风!我王尚柔奉节帅之命,协同郎君迎亲,体恤殿下初至我淄青,水土不服,驿馆简陋,特来拜望,以尽地主之谊!谁知殿下门庭高深,仆婢无状,阻拦婆母于外,这才起了些微口角!殿下不责己方仆婢无礼,反纵容齐王殿下鞭笞我王家旧人,敢情是和成德过不去?这是何道理?退一步讲,淄青十二州的规矩,在殿下眼里就如此不值一提?还是说……”
她话锋陡然一转,锋芒直刺迎春:“殿下心虚,怕人看清了什么,才要如此大动干戈,堵悠悠众口!”
“王尚柔!”
陆飞英攥着拳头嘶喊,不知哪里来的力气,挣脱了陆安的手,扑到王尚柔面前,紫貂皮大氅滑落在地也浑然不觉。他脸色灰败如纸,指着王尚柔,手指抖得不成样子。
“你……你疯了!胡说八道什么!这是公主殿下!是父亲为阿青求聘的九公主殿下啊!你……你成德镇厉害,威风便要耍到我们淄青么?你要害死我们陆家满门吗?”
他声嘶力竭,恐惧已压倒了所有。
前天那什么“赊刀人”送给他的那把马蹄刀,至今让他心惊肉跳。
那把刀,是他十年前惯用的,纪清仪没了后,找不到了,还以为是仆婢清理书房夹带着丢掉了。
他没细究。
他没想到,这把刀就是被他和清仪的女儿带进了京。
说什么被道士偷盗,这一篇全是鬼话。
他知道,他们的女儿回来了。
回来讨债了。
他虽然庸碌不问俗务,但“赊刀人”是什么人,往往和改朝换代搅合在一块。
能让赊刀人传话,这事情哪里哪里都透着古怪。
几乎十年前,淄青在上京的进奏院传出来消息,九公主继令人闻风丧胆的姜齐之后掌着绣衣卫。
那时候谁不当个玩笑,以为太和帝还没老就糊涂得不成样子了,逼死了太子纪弘,又把权柄交到一个小女娃手里。
但那位九公主纪绿沉这么多年是怎么做的,受的是什么待遇,朝野又怎么传的,谁又不知道呢。
都说她要是个男儿郎,大衍东宫储位便不会虚悬这么多年。
一个纪绿沉,一个传闻中与他的发妻长相极为相似的贾二娘子,到底谁是他的女儿不重要。
重要的是,一个都不能小觑了去。
他父亲陆夏给朝廷公主挖坑,那朝廷公主就眼睁睁跳吗?
谁都不是傻子。
“尚柔,到我的院子,咱们细说……”陆飞英摇着手,还企图息事宁人。
王尚柔被他这副窝囊样子彻底激怒,一扬手,“啪”的一声脆响,一个耳光狠狠扇在陆飞英凑过来的脸上。
“废物!陆家的脸都让你丢尽了!”
王尚柔厉声叱骂,眼中的鄙夷毫不掩饰:“被个狐媚子勾了魂,连祖宗姓什么都忘了!是不是公主,轮得到你来定夺?我今日倒要看看,这公主的銮驾,是真是假!”
她状若疯癫,竟是不管不顾,伸手就要去抓迎春的衣袖,似乎要亲自验看。
“放肆!”
两道喝声几乎同时响起。
纪唯繁眼中寒光暴射,左臂一振,鞭子破空直抽王尚柔探出的手腕,鞭梢未至,刺骨的杀意已让王尚柔头皮炸开,尖叫着缩手后退。
与此同时,沉默旁观的崔颂仪也动了。他身形如电,月白色的身影瞬间移到王尚柔与迎春之间,宽大的鹤氅袖袍一卷,巧妙格开王尚柔可能触及的方向。
崔颂仪面沉如水,温润里潜藏着属于博陵崔氏嫡系子弟的凛然威仪,字字千钧,压得满院皆闻。
“王大娘子!陆副使!尔等今日言行,咆哮驿馆,辱及天颜,纵奴行凶……桩桩件件,已非‘误会’二字可掩!某身为博陵崔氏子弟、朝廷命官,亲眼所见,亲耳所闻!即刻修本,八百里加急,直奏天听!淄青节度使陆夏陆大人治家不严、御下无方、纵容亲眷辱慢钦差、藐视朝廷之罪,自有圣裁!至于王大娘子你……”
他目光如锥,刺向惊魂未定的王尚柔。
“身为成德节度使王世真大人堂姊,言行失度,挑拨淄青与朝廷和睦,恐亦难辞其咎!来人!”
他身后两名博陵崔氏家仆以及围拢过来的送嫁至此的金吾卫早已按捺不住,齐声应诺:“在!”
声若洪钟,震得院中积雪簌簌落下。
“拿下这咆哮惊驾、行凶伤人的恶仆!”崔颂仪指向地上犹在呻吟的塌鼻梁婆子,又冷冷扫过那群瑟缩的婆子,“其余人等,即刻驱出驿馆!再有逗留喧哗者,以谋刺钦差论处,格杀勿论!”
最后四字,金戈铁马、肃杀之气荡漾,无半分温雅书生的模样。
金吾卫如虎狼般扑上,动作迅捷狠辣,三两下便将那哀嚎的婆子像拖死狗般拽起。
其余婆子尖叫着互相推搡,连滚带爬地涌向院门,再不敢看王尚柔一眼。
王尚柔孤立院中,猩猩毡斗篷裹着微微颤抖的身体,嘴唇翕动着,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姓崔的送亲使这般行径固然硬气,但这里是淄青的地盘,成德是河朔三镇之第二,就连淄青节度使陆夏都不曾这般同她说过话。
她是个内宅妇人,有着内宅独特的处事方式,这一次自然就这样算了。
陆飞英捂着火辣辣的脸颊,看着崔颂仪凛然不可犯的身影,又看看被拖走的婆子和狼狈溃散的下人,最后目光落在王尚柔那失神的脸上。
毕竟至亲至疏夫妻,这位妻子在想什么,他自能揣度一二,绝望和恐惧如同融化的雪水,彻底将他淹没。
他喉头一甜,“哇”地喷出一口鲜血,身体软软地向后倒去。
“郎君!”陆安惊骇欲绝,慌忙抱住他。
院中一片狼藉,只剩下风雪呼啸的声音。
纪唯繁收回鞭子,看着崔颂仪挺身而出的背影,又看看廊下依旧沉静的迎春,左眼角的痣微微一动。他上前一步,对着迎春温言道:“九妹受惊了。此地腌臜,不宜久留。我看,九妹还是到我那齐州屈就几日,我就算有诸般不是,至少不是个扫兴的东道主吧?”
他姿态放得低,语气将言辞衬得暧昧,又一再邀请,倒让迎春不好再次拒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