窑火终于熄了。最后一丝橘红的火苗不甘地舔舐着坑壁,化作缕缕青烟消散在冰冷的空气中。坑口堆积的封土被小心翼翼地扒开,一股混杂着焦糊、泥土腥气和……某种难以言喻的、仿佛铁锈混合着腐肉般的怪异气息猛地涌出,呛得靠近的人连连后退,捂住口鼻。
负责开窑的战士强忍着恶心,用长柄的石扒探入窑坑深处。当第一块被扒出的瓦片呈现在众人眼前时,沟壑内响起一片压抑的惊呼。
黑!极致的黑!如同深渊中捞出的墨玉。瓦片表面不再是普通陶器的粗糙气孔,而是覆盖着一层致密、坚硬、闪烁着诡异冷光的釉质层!更令人心悸的是,在这层黑釉之下,隐约透出一种极其不祥的、如同凝固血液般的暗红底色。瓦片的边缘锋利如刀,整体呈现出一种超越普通陶器的沉重和坚硬感。
“赤鳞瓦…”有人低声惊呼,声音带着无法掩饰的恐惧。柳条临死前的诅咒瞬间浮现在每个人心头。
紧接着,更多的瓦片被扒出。大部分是普通的灰黑色瓦片,质地坚硬,边缘规整,明显比之前烧制的任何陶器都要坚固耐用。但其中混杂着几块颜色格外深沉的“赤鳞瓦”,它们如同墨玉中的血斑,散发着令人不安的气息。更令人头皮发麻的是,当一块边缘粘着黑红色窑渣的普通瓦片被翻转时,其背面赫然印着一个模糊、扭曲、仿佛痛苦嘶吼的人脸凹痕!那是某个穴熊俘虏临死前挣扎着拍在湿泥胚上的掌印!
恐惧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刚刚因成功烧出硬瓦而产生的微弱欣喜。人们看着那些赤鳞瓦和人脸印痕的瓦片,眼神中充满了敬畏和深深的忌讳。
草叶分开人群,走到窑坑前。她无视了那些怪异的瓦片,直接拿起一块普通的灰黑硬瓦。入手沉甸甸,指尖用力划过瓦面,只留下浅浅的白痕。她又拿起一块赤鳞瓦。更沉,触手冰凉,那层黑釉滑腻坚硬,指尖划过竟发出轻微的金属摩擦声!她捡起一块石头,用力砸向普通硬瓦边缘。
“啪!”硬瓦应声碎裂,断口参差不齐。
她又将石头砸向赤鳞瓦边缘。
“铿!”一声短促、清脆、如同金铁交击的声音响起!赤鳞瓦边缘只崩掉了一小块碎屑,主体丝毫无损!
沟壑内一片死寂!所有人都被这匪夷所思的硬度惊呆了!这真的是泥巴烧出来的东西吗?
草叶的心脏也在狂跳。柳条的血,穴熊俘虏的血……那疯狂的诅咒和绝望的献祭,竟真的赋予了这些泥胚超越常理的力量?秦霄意识深处,关于“金属氧化物釉化”、“高温烧结”、“杂质影响”的冰冷图谱疯狂闪烁,试图解释这现象,但图谱最终都指向一个血红的节点——“未知的献祭催化”。一个充满诱惑与危险的意念碎片在她脑海中轰鸣:
“…血…祭…固…形…魂…铸…器…坚…然…怨…念…亦…随…形…附…骨…”
(血祭固形,魂铸器坚,然怨念亦随形附骨…)
力量!前所未有的力量!这坚逾金石的赤鳞瓦,若能覆盖沟壑,何惧风霜雨雪,何惧穴熊袭击!那印刻着人脸哀嚎的瓦片,更是对敌人最残酷的震慑!
代价?柳条的诅咒?俘虏的怨念?
草叶的目光扫过那些恐惧不安的族人,最终落在窑坑深处。那些混杂着血与魂的瓦片,如同双刃的毒刃,闪烁着致命的诱惑。
“瓦片,分开放置。”草叶的声音冰冷,打破了死寂,“普通硬瓦,加固沟壑顶部和入口防御。赤鳞瓦……”她顿了顿,目光如同淬毒的冰锥,扫过人群,“全部用来铺设首领石屋的地面。”
命令带着赤裸裸的强权宣示和力量崇拜。用最坚硬、最不祥的瓦,铺就在最高权力的脚下!这既是对力量的占有,也是对诅咒的驯服——或者说,是利用!
恐惧被敬畏取代。没有人敢质疑。战士们默默地将两种瓦片分开堆放。赤鳞瓦被单独运往沟壑深处草叶划定的区域。当沉重的赤鳞瓦一块块铺设在冰冷的地面上,那墨玉般的釉面在昏暗的光线下流转着诡异的暗红光泽,仿佛无数凝固的血眼在凝视,整个空间都弥漫开一股无形的压力。
草叶踩在赤鳞瓦铺就的地面上,脚下传来坚硬冰冷的触感。她环顾着自己这简陋却已初具威严的石屋,心中那股掌控一切的冰冷快意再次升腾。柳条的诅咒?现在是她脚下的基石!俘虏的哀嚎?是她权力的背景音!
就在这时,负责看守粟田的战士跌跌撞撞地冲了进来,脸色煞白:“草叶姐!不好了!田!田里的粟苗!”
草叶心头一凛,立刻冲出石屋。
粟田边,一片狼藉。精心呵护的粟苗,此刻如同被无形的巨手蹂躏过,东倒西歪,嫩绿的叶片被啃食得残缺不全,根部更是被某种利爪刨开,露出下面珍贵的血种!几只肥硕的土拨鼠正惊慌地从田埂边的洞穴钻出,嘴里还叼着嫩叶!
“该死的畜生!”草叶眼中寒光爆射!这些钻地打洞的鼠辈,比天上的飞鸟更难防范!陶哨对它们毫无作用!眼看辛苦培育、承载着部落最后希望的粟苗被如此糟蹋,一股暴虐的杀意瞬间冲垮了理智!
“给我挖!把它们的洞都挖开!一只不留!”草叶的声音因愤怒而扭曲。
战士们立刻挥舞着石镐木矛扑向田埂,疯狂地挖掘那些错综复杂的洞穴。泥土翻飞,洞穴被一个个捣毁。愤怒的土拨鼠尖叫着四处逃窜,被战士们的石矛木棒狠狠砸死,鲜血和内脏溅得到处都是。
然而,这血腥的报复只是暂时的。土拨鼠繁殖极快,洞穴四通八达,根本无法根除。只要沟壑存在,粟田存在,它们就像跗骨之蛆,永远无法断绝!
草叶看着地上土拨鼠血肉模糊的尸体,再看看那些被破坏的粟苗,一股巨大的无力感和暴怒无处发泄。她的目光扫过沟壑,最终落在那些新烧制的、坚硬沉重的瓦片上。一个疯狂的念头如同闪电般划过脑海!
用瓦!用这些坚硬的瓦片,像盖子一样,把粟田整个盖起来!把那些该死的畜生彻底隔绝在外面!
念头一起,立刻被残酷的现实击碎。瓦片沉重,数量有限,而且形状大小不一,根本无法像盖子一样严丝合缝地覆盖住整片粟田。更何况,盖住了田,阳光雨露怎么办?
绝望如同冰冷的毒蛇,再次缠绕上来。难道只能眼睁睁看着希望被一点点啃噬殆尽?
“草叶姐……”一个微弱的声音响起。是负责照料粟田的一个瘦小妇人,名叫“细藤”。她怯生生地指着那些被土拨鼠利爪刨开的、布满爪印和齿痕的松软泥土,声音带着一丝不确定,“这些爪印……泥巴……能不能……像做陶罐那样……反过来……做个模子?”
模子?
草叶猛地一震!秦霄意识深处,关于“负形塑模”、“铸造”、“复制”的冰冷图谱瞬间被点亮!无数碎片信息如同决堤的洪水般涌入脑海!
“…印…痕…反…为…模…注…泥…得…形…”
(印痕反过来即为模具,注入泥料可得其形…)
“…金…液…亦…可…注…模…成…兵…刃…”
(金属熔液亦可注入模具,铸成兵刃…)
模子!铸造!复制!
草叶的目光如同被点燃的火焰,死死锁定在松软泥土上那些清晰的土拨鼠爪印上!她几步冲过去,蹲下身,仔细端详。锋利的爪尖留下的深痕,脚掌的肉垫印记……每一个细节都清晰可见!
“泥!快!取最细的沉泥!和水!要稀!要匀!”草叶的声音带着一种发现新大陆的狂喜和急迫。
细藤和其他几个妇人连忙跑去寒潭取泥调水。很快,一小盆细腻如膏的泥浆被端了过来。
草叶小心翼翼地用木片,将泥浆缓缓倾倒入一个最深、最清晰的土拨鼠爪印凹坑中。泥浆缓缓流入凹坑,填满每一个爪尖的缝隙,覆盖住整个爪印的形状。她屏住呼吸,如同在进行一场神圣的仪式。
所有人都围了过来,紧张地看着。泥土的吸水性很强,稀泥浆很快开始凝固、收缩。草叶耐心地等待着,直到泥浆表面微微发白变硬。她拿起一片薄而坚韧的树皮,沿着爪印的边缘小心地插入泥土,然后轻轻一撬!
一块边缘清晰、表面微湿的泥片被完整地撬了出来!翻过来一看——沟壑内瞬间爆发出难以置信的惊叹!
一个栩栩如生的、完全由泥土构成的土拨鼠爪子的“正形”,清晰地呈现在泥片之上!爪尖、肉垫的纹理,甚至泥土挤压形成的细微褶皱,都完美地复制了出来!与旁边松软泥土里的爪印凹坑,形成了完美的正负关系!
“成了!模子!这是模子!”草叶的声音因激动而微微发颤!她高高举起那块翻制出来的泥爪“正形”,如同举起一件神器!
沟壑内的气氛瞬间被点燃!这简单的泥土翻制,却打开了一扇通往全新领域的大门!复制!精准的复制!利用自然的印痕,制作出负形的模具,再浇注泥浆,就能得到一模一样的“正形”!
“都去找!找最清晰的爪印!齿痕!脚印!全部翻成泥模!”草叶立刻下令,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狂热,“用这些泥模!再做新的泥胚!倒进凹坑里!就能做出和凹坑一模一样的泥块!”
命令如同投入滚油的火星。人们立刻行动起来,如同寻宝般在田埂边、洞穴口寻找清晰的动物印痕。很快,一个个爪印模、齿痕模被翻制出来。新的、细腻的泥浆被浇注入这些泥模的凹槽中。
等待泥浆凝固的过程充满了期待。当第一个爪印泥模被小心翼翼地剥离,露出里面填充凝固的泥胚时,沟壑里再次响起欢呼!一个与之前松软泥土里的爪印凹坑完全一致的“爪印泥块”诞生了!完美复刻!
这不仅仅是复制爪印。这证明了“模子”的力量!任何凹陷的形状,都可以被翻制成模具,再用模具批量复制出完全一致的东西!
草叶的心脏狂跳,几乎要冲破胸膛!她的目光不再局限于泥土上的爪印。她猛地看向沟壑深处——那里,堆放着部落里仅有的几件重要器物:那几把燧石匕首,疤脸沉重的石斧,甚至……那个沾着血污、代表着权力和死亡的主埙!
秦霄意识碎片中关于“金属铸造”的图谱疯狂闪烁!一个更大胆、更疯狂的念头如同火山般喷发!
用陶土!制作更坚固、更耐高温的陶模!然后……找到能熔化的金属!把滚烫的金属液倒进去!铸造出和模子一模一样的……金属器物!锋利的刀!坚固的斧!甚至……能发出不同号令的金属埙!
这念头带着毁灭与重生的力量,瞬间主宰了她的思维!
“泥!”草叶的声音因激动而嘶哑,“取寒潭底最细的沉泥!摔打!揉捏!要最韧的!做陶模!做大的!做厚的!”
命令再次下达。人们虽然不太理解“陶模”的具体用途,但草叶的狂热和之前“模子”的神奇已经彻底征服了他们。最细腻的沉泥被反复摔打揉捏,剔除所有可能的气孔和杂质。草叶亲自示范,她拿起一把燧石匕首,将其稳稳地插入一团湿软的陶泥中,用力按压,直至匕首完全没入泥中,只留下刀柄在外。然后,她极其小心地、一点一点地将匕首从泥中拔出!
一个清晰的、与燧石匕首形状完全一致的凹槽,留在了陶泥之中!凹槽内部,匕首的刃口、背脊的细微纹理都清晰可见!
“看!这就是陶模!匕首的模子!”草叶指着那个凹槽,声音带着掌控造物般的威严,“等它阴干,烧硬!再把烧化的……东西……倒进去!就能得到一模一样的匕首!无数把一模一样的匕首!”
沟壑内一片哗然!一模一样的武器!批量制造!这简直如同神迹!战士们看着那个泥模凹槽,眼中爆发出前所未有的狂热光芒!有了源源不断的、一模一样的锋利武器,部落的力量将成倍增长!
草叶的目光扫过激动的人群,最终落在疤脸身上。疤脸肩头的伤口依旧狰狞,但他此刻的眼神却异常锐利,紧紧盯着那个匕首泥模,充满了对力量的渴望。
“疤脸叔,”草叶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蛊惑,“你的斧头,也可以做模子。做一把更大的,更重的,能劈开穴熊头颅的铁斧!”
疤脸的独眼猛地亮起骇人的凶光!他毫不犹豫地解下腰间沉重的石斧,递了过去。对更强武器的渴望,压倒了一切。
草叶接过石斧,感受着那粗糙石柄上残留的体温和血腥气。她将斧刃同样深深地压入另一团湿软的陶泥中……
制模的狂热在沟壑内蔓延。器物被纷纷送入湿泥,留下自己的“负形”。很快,一个个形状各异的湿泥陶模被制作出来,小心翼翼地放置在避风处阴干。它们承载着部落对力量复制的疯狂渴望。
然而,当草叶的目光无意间扫过那些被单独放置、等待烧制的陶模时,心头那狂热的火焰,仿佛被一盆冰水瞬间浇熄了大半。
那些湿泥陶模,在阴干的过程中,表面正缓慢地渗出极其细微的、暗红色的水珠!尤其是那个压入了主埙的陶模,以及疤脸那把沾满石猴血迹的石斧留下的斧模,渗出的暗红水珠更多、更明显!它们如同细密的血汗,在灰褐色的泥模表面蜿蜒流淌,留下道道不祥的暗痕。
柳条临死前怨毒的诅咒,穴熊俘虏被剜眼时凄厉的哀嚎,仿佛再次在沟壑中无声地回荡。秦霄意识碎片中那个关于“怨念附骨”的冰冷警示,如同鬼魅般缠绕上那些渗血的陶模。
力量复制的曙光,似乎从一开始,就浸透了无法洗刷的血腥。草叶攥紧了拳头,指尖深深陷入掌心。这陶模铸形的道路,究竟是通往力量的坦途,还是通向更黑暗深渊的血祭之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