县医院的公告栏前,很快围满了人。他们大多是附近村镇的年轻人,听说山里缺医护,待遇给得格外高,都想来试试。没人注意到公告栏上的黑褐色雾气还没散,像层透明的膜,沾在每个人的衣角上。
领头的是个叫小雅的护士,刚从卫校毕业,白大褂洗得发白。她攥着招聘表的手指微微发颤——表上的“工作地点”一栏,用红笔写着“阴山口古村落”,字迹和她奶奶临终前写的遗书一模一样,奶奶就是三十年前从那个村子嫁出来的,总说村里有个“等不到人的女人”。
“别磨蹭了,车要开了。”同行的男医生拍了拍她的肩,他的袖口沾着片暗红,说是早上抽血时不小心蹭到的。
五辆面包车顺着山路往上开,雾气越来越浓,挡风玻璃上的雨刮器徒劳地摆动,刮开一层,又蒙上一层,像有无数只手在不停地涂抹。
小雅坐在最后一排,靠窗的位置。她盯着窗外,看见雾气里有影子在跑,不是一个,是很多个,穿着各式各样的衣服,有的还举着担架,担架上躺着模糊的人影,正跟着面包车同步前进。
“你看外面!”她拽了拽旁边的护士。
旁边的护士刚转过头,影子们突然消失了。窗外只有密不透风的雾,还有偶尔闪过的歪脖子树,树杈上挂着红布,像随风摇晃的舌头。
面包车在村口停下时,小雅看见晒谷场的八仙桌旁,多了几个穿白大褂的影子,正端着碗喝汤。其中一个的胸牌晃了晃,上面的名字是“张医生”——正是前两批医疗队里失踪的队长。
“他们……”小雅的声音发紧。
带队的院长(临时顶替的)不耐烦地挥手:“幻觉!山里湿气重,容易眼花。赶紧拿东西,先去祠堂待命!”
祠堂里的牌位又多了不少,最前排新添了五个空白牌位,木质光滑,像刚打磨好的。穿碎花裙的女人站在牌位前,正用红布擦拭,布上的血珠滴在空白处,慢慢晕开,像在写名字。
“欢迎呀。”她转过身,黑洞洞的眼眶对着小雅笑,“你奶奶托我给你带句话呢。”
小雅的心脏猛地一跳:“我奶奶?”
“她说呀……”女人的声音突然变得苍老,像砂纸磨过木头,“别等了,也别逃了,这村子的债,总得有人还。”
话音刚落,祠堂的门“砰”地关上。外面传来同事的惨叫声,夹杂着碗碟破碎的声响。小雅想开门,却发现门板上爬满了头发,黑色的、湿漉漉的头发,从门缝里钻进来,缠上她的脚踝。
“你奶奶当年走得急,没喝完她的‘汤’。”女人举着碗走过来,碗里的黑褐色液体冒着泡,“现在,该你替她喝了。”
小雅低头,看见自己的白大褂正在变黑,袖口的红十字被黏液浸透,变成个模糊的黑团。她的指甲缝里渗出暗红的血珠,滴在地上,和那些影子们的脚印融在一起。
祠堂外的雾气里,传来新的脚步声,是辆救护车,鸣笛声在雾中扭曲变形,像绝望的哭嚎。车身上的“120”字样正慢慢被黑褐色覆盖,最后变成三个歪歪扭扭的“等”字。
小雅的意识开始模糊时,看见奶奶的脸在雾气里浮现,穿着当年的红嫁衣,对着她轻轻摇头。而奶奶的身后,站着无数个影子,每个影子的胸口都别着胸牌,有医护人员,有游客,有维修工,还有穿校服的学生,密密麻麻的,像片沉默的森林。
“等……等他回来……”她听见自己的声音在说,和那些影子们的低语混在一起,分不清谁是谁。
女人把碗递到她嘴边,黑褐色的液体触到舌尖的瞬间,小雅看见最后一排的空白牌位上,浮现出自己的名字,字迹鲜红,像用她的血写的。
祠堂的横梁上,红布又多了一块,和其他红布缠在一起,越勒越紧,像条永远不会松开的锁链。
山外的县城里,有人发现医院的招聘启事又更新了,“急需人员”四个字用红笔加粗,像滴在纸上的血。公告栏前,很快又围满了人,他们的脸上带着期待的笑,没人注意到自己的影子正在变长,朝着山路的方向,一点点倾斜。
而阴山口的雾气里,信号塔的红灯还在闪烁,古村落的炊烟还在升起,穿碎花裙的女人站在祠堂门口,对着新来的人影们招手,声音甜腻又温柔:
“快来呀,汤要凉了。”
永远,永远。
等待,就是这村子唯一的活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