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脚步声越来越近,踩在雾气里的青石板上,发出“咚、咚”的闷响,像有人背着沉重的行李。
穿碎花裙的女人从塔顶飘下来,红布在风里猎猎作响。所有影子都屏住呼吸,连祠堂里的牌位都仿佛在微微颤动。刘伟的影子站在最前面,工装口袋里的铜锁片叮当作响,那是当年他走时,女人塞给他的信物。
脚步声停在村口的牌坊下。
雾气慢慢散开,露出个模糊的人影。穿件洗得发白的中山装,背有点驼,手里拎着个旧木箱,箱子上贴着张泛黄的车票,目的地是“阴山口”,日期是三十年前的今天。
“是他……”女人的声音发颤,黑洞洞的眼眶里第一次有了光亮,像两簇跳动的烛火。
人影慢慢走近,脸上的皱纹里嵌着风霜,眼睛浑浊却温和。他看见村口的影子们,没有惊讶,只是轻轻叹了口气,像早就料到会这样。
“我回来了。”他说,声音沙哑得像被砂纸磨过。
刘伟的影子突然剧烈晃动起来,工装开始变得透明,露出底下中山装的轮廓——原来,他一直都在,只是被困在时间的缝隙里,走了三十年,才终于找到回来的路。
穿碎花裙的女人扑过去,却穿过了他的身体。她愣住了,低头看自己的手,像看团随时会散开的雾。
“对不起。”男人放下木箱,打开锁扣,里面装着些旧物件:半块铜镜,一把断齿的木梳,还有件绣了一半的红嫁衣,针脚歪歪扭扭的,像当年她初学刺绣时的样子。
“我没能早点回来。”他的声音里带着泪,“路上……耽搁了太久。”
所有的影子都开始变得透明,穿白大褂的小雅看见自己的皮肤慢慢恢复原色,缺小指的男人发现手指重新长了出来,连那个穿红裙子的小姑娘,影子都变得鲜活,蹦蹦跳跳地追着蝴蝶跑。
祠堂里的牌位在发光,一个个名字慢慢淡去,最后变成光洁的木板。信号塔的红灯不再闪烁,钢架上的红布飘落下来,像漫天飞舞的花瓣,落在地上,化作黑褐色的泥土,长出第一株嫩绿的草。
男人拿起那件红嫁衣,轻轻盖在女人透明的身上。女人的身体慢慢凝实,脸上的黑洞消失了,露出张清秀的脸,眼角有细细的皱纹,正是三十年前的模样。
“不等了。”她说,眼泪落在嫁衣上,晕开朵小小的水花,“你回来了,就不用等了。”
男人牵着她的手,往村外走。影子们跟在后面,一个个变回原形,有说有笑的,像在赶一场迟到了三十年的集市。他们的脚印落在青石板上,不再是黑褐色的黏液,而是带着温度的水渍,很快被阳光晒干。
信号塔的钢架开始生锈、剥落,最后轰然倒塌,化作满地铁锈,被风吹散。古村落的土坯房慢慢变回泥土,只有村口的老槐树还在,枝桠上的红布已经消失,长出嫩绿的新叶。
山外的县城里,公告栏上的招聘启事被雨水冲刷干净,邮递员的绿色邮车空了,车铃叮铃铃响着,像在唱一首轻快的歌。县医院里,护士们发现电脑上“阴山口古村落”的地址消失了,仿佛从未存在过。
只有那个瘸腿的老邮递员,在整理旧信件时,发现了一封没寄出的信。信封上没有地址,只有行娟秀的字迹:“刘伟,我不等你了,我来找你了。”
信的末尾,画着个小小的红布包,像颗跳动的心脏。
老邮递员把信凑近太阳,信纸在光里变得透明,露出背面的字,是用铅笔写的,歪歪扭扭的:
“我也来了。”
风穿过县城的街道,带着山里的花香,像一声悠长的叹息,终于舒展开来。
等待结束了。
而那些关于信号塔、红布和古村落的故事,慢慢变成了老人嘴里的传说,说很久很久以前,山里有群等不到人的影子,最后被一束光,带回了家。
至于那束光是真是假,谁又在乎呢。
毕竟,所有的等待,终有归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