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穿黑外套的男孩牵着巨大的校服,走出城市时,正赶上一场大雾。
雾是青灰色的,带着股淡淡的桐油味,能见度不足三米。校服拖在雾里,布料上的名字开始发光,像串引路的灯笼,而那些被蓝线缠住的影子,正从城市的各个角落飘出来,顺着灯笼的光,慢慢汇入校服的褶皱里。
第一个走出雾的,是个放羊的老汉。他在山脚下遇见男孩时,正低头数羊,突然发现羊群的影子都少了半截,像被什么东西啃过。
“娃,你这衣服上咋这么多名字?”老汉眯着眼问。
男孩没说话,只是抬起手。老汉的影子突然剧烈地抖动起来,脚踝处的针孔“噗”地绽开,蓝线像喷泉似的涌出来,缠上了他手里的羊鞭。
“我的羊!”老汉看着羊群的影子一个个被蓝线拖走,急得挥鞭去抽,可鞭子穿过影子,只抽断了几根竹篾似的线。
当最后一只羊的影子消失在雾里时,老汉发现自己的影子也开始变淡。他低头看向男孩手里的校服,其中一个名字正在发光,那名字的笔迹,和他年轻时在村里小学的作业本上写的,一模一样。
雾里传来穿针引线的声音,这次格外清晰,像就在耳边。老汉想跑,却发现双脚已经陷进了雾里,那些青灰色的雾正顺着裤腿往上爬,凝成蓝线的形状,缝住了他的膝盖。
男孩牵着校服继续往前走,身后跟着个越来越淡的影子,像老汉最后的叹息。
那根蓝线爬上了山顶的寺庙。
老和尚在禅房打坐时,看见窗纸上爬满了蓝线,像张巨大的蛛网,把“阿弥陀佛”四个字缝成了“瑶”。而佛龛前的蒲团上,不知何时多了个皮影,穿着袈裟,手里捏着串用蓝线串的佛珠,每颗珠子上都刻着个名字。
“施主,回头是岸。”老和尚双手合十,声音却在发抖。
皮影突然抬起头,竹篾做的嘴角咧开:“佛说众生平等,影子也该有件衣服穿啊。”
蓝线从门缝里钻进来,缠上老和尚的袈裟。他看见自己映在木鱼上的影子,正被蓝线一点点缝进那个袈裟皮影里,而佛龛上的佛像,眼睛里不知何时多了根蓝线,正顺着眼眶往下流,像道蓝色的泪。
当天夜里,寺庙的钟声突然响了一夜。山下的村民说,钟声里混着穿针引线的声音,像无数个和尚在同时念经,只是经文的每个字,都变成了“瑶”。
第二天,禅房里空无一人,只有蒲团上的皮影穿着老和尚的袈裟,手里的佛珠又多了一颗,刻着的名字,正是老和尚的法号。
男孩牵着校服走过寺庙时,雾里多了个穿袈裟的影子,正低头数着手里的蓝线佛珠,每数一颗,校服上就多一个发光的名字。
他们穿过森林,蓝线缠上了飞鸟的影子,让翅膀变成竹篾的形状;趟过河流,蓝线缝住了游鱼的影子,让鱼鳞透出布料的纹路;甚至爬上雪山,让冰棱的影子都染上了桐油的颜色。
有个迷路的登山者,在雪山顶看见那件巨大的校服,正被风吹得鼓鼓囊囊。他举起相机想拍,却发现取景框里只有个穿黑外套的男孩,而自己的影子,已经变成了校服上的一根蓝线,在风雪里轻轻晃动。
男孩似乎察觉到他的目光,转头朝他笑了笑。登山者突然想起小时候听的故事——说影子是人的另一半灵魂,要是被偷走,就再也回不了家了。
他想扔掉相机逃跑,却发现自己的手脚已经不听使唤。蓝线从相机的镜头里钻出来,缠上他的手腕,而取景框里的男孩,正举着根穿满线的针,针尖对准了他的心脏。
最后一刻,登山者按下了快门。
闪光灯亮起时,他听见无数声竹篾断裂的脆响。雾散了一瞬,他看见那件巨大的校服上,裂开了个小小的口子,里面露出无数双眼睛,有学生的,有护士的,有和尚的,还有老汉和羊的……都在死死地盯着他。
雾重新拢上来时,登山者的影子消失了。相机掉在雪地里,屏幕碎了,最后一张照片上,只有个空荡荡的雪山,和雪地上用蓝线写的字:“还差最后一个。”
男孩捡起相机,揣进怀里。校服上的裂口正在慢慢愈合,蓝线像有生命似的,缝补着每一道缝隙。
他抬头看向远方——那里有片海,海的尽头,是太阳升起的地方。
“快缝完了。”男孩轻声说,声音里混着无数个声线,像整个世界在同时呼吸。
他牵着校服,朝着海边走去。雾里的影子越来越多,排成长长的队,像场无声的迁徙。而那件巨大的校服,在风里舒展着,布料上的名字已经密密麻麻,分不清谁是谁,只知道每一个名字背后,都曾有过一个活生生的影子。
穿针引线的声音,在天地间回荡,像首永不停歇的歌谣。
如果你在某个清晨,发现自己的影子边缘有点发蓝,别害怕。
那只是它在提醒你——
它快缝完了。
缝一件能装下整个世界的,影子校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