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行人刚回到守将衙署,就看到王猛几人早已等在了正堂。
何存志闭着眼靠在椅背上,王猛跟被狗咬了一样来回绕着圈走,给张彪烦的直瞪他。
长安大踏步走进去,笑着说王猛,“歇会儿吧,地砖都让你走薄了两寸。”
王猛猛地刹住脚步,急声道:“将军怎么还笑得出来!那起子小人分明是看元帅新丧,欺您资历尚浅,故意煽动闹事来试探的,这口气咱们就这么咽下去了?”
他话音刚落,何存志也缓缓睁开了眼睛,“不咽下去又能如何?朝廷至今没有正式任命,将军如今能统辖全军,所凭借的无非是守关之功和救援之劳,不宜再生是非。”
按下了炮筒子王猛,他又看向长安,“王猛说的也没错,今日之事绝非抢粮那么简单背后定然有人指使,想看看您是软柿子,还是硬茬子。”
“但经过将军方才的处置,想必能暂时威慑有异心之人,可以先按下不提,当务之急,是粮草啊!”
粮草才是最要命的,没有粮草,这数十万大军不用等叛军来攻,自己就要生乱子。
要来了补给粮草,那才是真的掌握了潼关城。
长安点了点头,又示意李正将地图摆出来,“斥候传回来的消息,崔贼带着叛军就在五十里外扎营,看样子是想困死咱们了。”
这个消息让屋内几人都心生绝望,连叛军都知道潼关不会等到朝廷的援军了,因此改变了策略,只围不攻,只要耗到潼关城内没了粮草,届时是攻还是劝降,那就都是叛军说了算。
张彪问出了所有人心底的担忧:“将军,朝廷会给咱们拨粮吗?咱们还能等得到援军吗?”
他身体微微前倾,说出的话字字诛心,“末将只怕,咱们等来的不是粮草援兵,而是一纸……问罪的诏书!”
堂内瞬间一静,连焦躁的王猛都变了神色,和何存志一起看向长安。
元帅战死,二十万大军折损过半,潼关危在旦夕,朝廷为了颜面,为了找替罪羊,将他们这些前线将士推出去顶罪,实在是太可能了。
长安:“今日我杀鸡儆猴,镇住了挑拨生事之人,不打不审问,就是为了防止军心动荡,中了他人的下怀。如今稳住潼关才是最要紧的,不着急清算。”
“我已经让李正去通知其余副将前来议事了,此事休要再提了。”
王猛还要说什么,就听到堂外传来了几道人声,正是随元帅出关,又被长安带人援救回来的几位别将。
被李正叫来的几人,在路上也知道了刚才粮仓门口有人闹事的事情,不管此时心中作何感想,面上都是一副请罪的羞愧之色。
长安摆摆手让众人都坐下,压根儿就没提刚才的小插曲,开门见山的通知在座诸人,“朝廷的粮草,别想了,等不到了。”
看着一屋子的惊诧脸色,她又平静的扔下个巨雷,“圣人已经跑了,朝廷尚且自顾不暇,谁还能给咱们粮草。”
“什么?!”
王猛骂了句,又一拳砸在身旁的茶几上,震得茶盏哐当作响,“天子弃国都而逃,朝廷视我等如草芥!那我们还守个什么劲……”
“王猛!”何存志厉声喝止,虽同样面色惨白,但尚存一丝理智,“慎言!”
张彪亦是双目赤红,牙齿咬得咯咯作响,从喉咙里挤出声音:“将军,消息……消息可属实?”
“千真万确。”长安的话如同冰凌敲击在每个人的心上,“圣人携部分亲信和贵妃及皇子,已于日前秘密离京,西狩蜀中了。”
轰——
这消息如同最后一记重锤,彻底砸碎了堂内众人心中仅存的侥幸。
连圣人都跑了,他们这些被遗弃在孤关的将士,又算什么?
王猛颓然坐倒,巨大的愤怒和绝望让他一时失语。
何存志深深吸了一口气,仿佛瞬间苍老了十岁,喃喃道:“国……将不国啊……”
比起几个潼关守军将领的绝望,跟随元帅出关迎敌又遭逢大败的几个别将,此时才是真的如遭雷击。
他们被数道圣谕逼着出关迎敌,放弃以逸待劳主动陷入了叛军的埋伏之中,元帅战死,袍泽战死,成了战败的溃军,要不是有人相救,估计他们这数万人也要死在那里。
可如今,圣人跑了……
他们死了那么多人,就等来这样的结局……
“元帅啊!”
有人终于没忍住,嚎啕大哭起来,哭一世英名毁于一旦的元帅,哭枉死的袍泽,更是哭这茫茫未可知,看不到希望的前路。
长安没有出言打断他们的哭嚎,而是等众人的情绪发泄之后,才开口道明了请大家来议事的目的,“圣人跑了,朝廷不管,那又如何?”
她的声音不高,却瞬间穿透了压抑的空气,“难道我们守这潼关,就只是为了那坐在龙椅上的一个人吗?”
她倏然起身,目光如利剑般扫过众人惊愕的脸庞,“我们守的是身后的千里沃野,是万千手无寸铁的百姓,是我们的父母妻儿,是我们脚下这片祖宗留下的土地!”
长安看向来的几个别将,一一点过去,“徐参将,你的老家就在关中,你告诉我,若让崔贼的铁蹄踏破潼关,你老家的乡亲们当如何自处?”
徐参将浑身一震,眼前仿佛出现了家乡被焚,亲人哭嚎的场景,再次红了眼眶。
长安:“王参将,你是猎户出身,最清楚山林被毁,野兽绝迹的滋味,若是让叛军过去,这关中大地,可还有让你我躲藏苟活之处?”
王参将也低下了头,可捏的发白的手指无不显示着他的愤怒。
长安看向最后一个年纪最大,也是当下溃军中声望最高的果毅都尉,“韩都尉,您跟着元帅戎马一生,为的是什么?不就是保境安民,马革裹尸吗?如今国难当头,正是我辈效死之时,更何况元帅的在天之灵可在看着潼关呢!”
韩尚德喉咙滚动,想到战死的元帅,一时间又是情难自抑。
他猛地抬起头,老泪纵横,嘶声道:“将军不必再说!末将……末将明白,元帅死不瞑目啊!这潼关绝不能丢在咱们手里!”
长安见情绪已然到位,目光陡然变得锐利,“韩都尉说得对,潼关绝不能丢!但诸位也要想清楚,二十万大军出关,元帅战死,损兵折将,纵有圣谕逼迫,可在朝廷眼中,在史书笔下,我等皆是败军之将,皆是罪人!”
她环视众人,一字一句敲打在他们的心上,“如今圣人南狩,朝廷混乱,无人会为我们分辩半句。”
“一旦潼关有失,你我便是千古罪人,九族难保。若侥幸不死,等待我们的也必是锁拿问斩的囚车。”
这话如同冰水泼下,让沉浸在悲愤中的将领们打了个寒颤,瞬间清醒。
是啊,他们是败军之将,如今都是戴罪之身。
“为今之计,只有一条路可走。”长安斩钉截铁道:“守住潼关!”
“不仅要守,还要守得漂亮,守得固若金汤。唯有如此,我们才能将功折罪,才能对得起战死的元帅和弟兄们,才能保住我们项上人头以及九族亲人。”
她放缓了语气,徐徐诱之:“如今我们都是一条绳上的蚂蚱,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内部倾轧,猜忌生事,只能是死路一条!唯有团结一心,拧成一股绳,才能在这绝境中杀出一条生路!”
长安再次环视众人,声音铿锵:“从今日起,忘掉那些无谓的试探,忘掉那些可能的算计,我们的敌人只有一个,就是关外五十里处的叛军!我们的目标也只有一个,就是守住潼关,活下去!”
她伸出手,重重按在粗糙的地图之上,指尖正点在潼关的位置,“此地便是你我赎罪之地,亦是建功立业之始!”
“诸位可愿随我,搏这一线生机?”
王猛三人率先单膝跪地,“誓死追随将军!”
短暂的沉默后,徐参将王参将也跟着单膝跪地,抱拳道:“末将徐有功,愿听将军号令,死守潼关,戴罪立功!”
韩尚德看着眼前这一幕,心中暗叹长安的手段了得,一番话连消带打,既激发了血性,又点明了利害,更将所有人的命运牢牢捆绑。
可他也知道,这是如今唯一的生路,于是亦躬身道:“老将愿效犬马之劳。”
长安看着堂下终于暂时归心的众将,心中稍稍一松。
她知道这只是开始,内部的隐患并未完全消除,但至少她争取到了宝贵的时间和一个相对统一的方向。
“好!”长安沉声道,“既然诸位同心,那便即刻起开始整军备粮固防!我们要让那崔贼知道,这潼关是他们啃不下的硬骨头!”
众人闻言又是愁上心头,兜兜转转了一圈,又绕回了最初的难题,就是从哪里筹措粮草。
长安目光扫过众人愁容,“粮草之事,我已有计较。”
她看向亲卫队长李正和校尉张彪,“你二人即刻挑选一队精干人马,携我军报,快马送往京城。”
众人闻言皆是一愣,张彪忍不住开口:“将军,方才不是说圣人已西狩,朝廷怕是已经大乱了。”
长安抬手打断他,“军报不是送给朝廷的,而是送给京城里那些被丢下的高门大户和勋贵官宦。”
“你们记住,入京之后不必遮掩,反要大张旗鼓,沿途逢人便说潼关大捷!我军浴血奋战,成功保住了潼关,已将崔贼叛军击退,拒敌于五十里之外。潼关,稳如泰山!”
何存志眼睛一亮,猛地一拍大腿,“妙啊!将军!”
“如今京城那些人,怕是早已成了惊弓之鸟,生怕叛军打过去。咱们这捷报传回去,就是给他们吃了一颗定心丸!”
“不错,”长安点头,“他们比我们更怕潼关失守。”
“只要让他们相信潼关能守住,跟他们自己的身家性命想比,堆积如山的粮仓又算的了什么。”
她看向李正二人,语气加重:“见到那些人家的主事人,不必卑躬屈膝,陈明利害即可。”
“告诉他们,若潼关有失,咱们丢的不过是条命,他们的万贯家财,数代积累的根底,皆会成为叛军囊中之物!”
“此刻出钱出粮,便是自救!”
韩尚德抚掌叹服,“将军此计甚高!那些世家大族,最是惜命恋栈,必能说动他们借粮!”
长安:“什么借粮?”
她摇了摇头,意有所指道:“那都是都城高门大户自愿捐献的,是襄助咱们守住潼关的一份心意!”
说到此,长安又补充道:“可让他们以家族名义捐助,并言明我会将捐助者名录刻碑立于潼关城内,让往来将士百姓皆感其恩德。”
王猛哈哈大笑,“这下就不怕那些铁公鸡不拔毛了!为了名为了利,更为了他们自己的小命,也得给咱们挤出粮草来!”
长安最后对李正嘱咐,“动作要快,声势要大。要让整个京城都知道,潼关还在我们手里,而且守得住!”
“末将明白!”李正张彪抱拳领命,转身大步离去。
堂内凝重的气氛为之一松,众人仿佛在黑暗中看到了一线曙光。
而此时正在西狩中的圣人,却觉得他这天子已经无法光照随行众人了。
离开都城时仓皇如丧家之犬,所谓的西狩队伍臃肿而混乱。
圣人与贵妃皇子及少数近臣尚有车马,但许多被裹挟而来的官员及其家眷,只能靠着双脚艰难跋涉。
更不堪的是,沿途州县根本就没有提前收到消息,也就没有备下足够的补给,有些地方甚至根本没有补给,整个队伍的粮食迅速陷入紧缺。
起初,对圣人的敬畏和逃离叛军的恐惧还能压制住不满。
但连日来的饥渴疲惫,以及前途未卜的茫然,像毒草一样在队伍中滋生蔓延。
尤其是那些护卫圣驾的禁军将士,他们抛下京中的家人和产业,本以为跟随天子能有一条生路,却发现这条路可能比留在京城更加绝望。
夜色如墨,马嵬坡架起了临时驻扎的帐篷,篝火的燃爆声中,火星溅起三尺高,仿佛是众人再也压制不住的怒火。
不知是谁先将手中的长枪往地上重重一杵,沉闷的声响立刻刺破了夜的死寂,也刺破了圣人勉力维持的最后一层威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