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宗心头一沉,强自镇定,怒斥一声:“慌什么!慢慢说来!”
边敬义以头抢地,句句如泣血般,几十年的宦官生涯浓缩于此时的精湛演技,“叛军狡诈无比,趁大军出关之时,派出精锐铁骑绕道偷袭潼关!”
“关城守军连日血战,已是力不能支!奴婢离开时,叛军攻势如潮,昼夜不停,城门……城门多处破损,眼看就要守不住了啊!”
他刻意夸大了叛军的数量和攻势的猛烈,对长安等人的坚守和叛军同样面临的困难则一字不提。
“那大军呢?哥舒元帅呢?”圣人身边站着同样面色凝重的杨国舅,闻言忍不住喝问。
边敬义眼珠一转,带着哭腔,“奴婢……奴婢离开潼关前,曾见关城外火光冲天,那正是大军出关的方向啊!”
“哥舒元帅用兵如神,若非……若非大军主力遭逢不测,叛军焉敢如此猖獗,倾力来攻潼关?”
这话如同重锤敲在了大殿之上,杨国舅猛地踏前一步,声音都变了调:“说清楚!大军到底怎么了!”
边敬义伏在地上,肩膀剧烈耸动,看似悲痛难抑,他再抬头时,老泪纵横,“国舅明鉴,奴婢……奴婢并未亲见大军战况,但叛军骑兵来得如此迅疾,如此肆无忌惮,绕过潼关天险如入无人之境……若不是前方……前方已然……他们焉能如此?奴婢离关前,听得溃散的民夫哀嚎,说……说渭水已被染红……”
边敬义刻意将话说得断断续续,语焉不详,却句句引导着人往最坏处想。
他没有一句直接说大军惨败,但火光冲天渭水染红这些碎片,已在圣人与杨国舅脑中拼凑出二十万大军全军覆没,叛军铁骑趁势席卷潼关的骇人图景。
杨国舅更是面无人色,他此前在圣人面前一再低估叛军的实力,甚至隐瞒败报,可以说圣人对叛乱的轻视绝大多数都是源于他的“报喜不报忧”。
此刻听闻潼关将破,杨国舅知道再也无法遮掩真实的战况,连忙顺着边敬义的话,“圣人,边监军冒死回报,情势必然已万分危急!叛军势大,锐不可当,如今潼关将失,都城无险可守,此大危也!”
他小心觑着圣人阴沉的面色,“为今之计,唯有暂避锋芒移驾蜀中。蜀地富庶,山川险固,正可倚为屏障,召集天下兵马,再图收复失地!”
玄宗的胸口剧烈起伏着,从知晓出现叛乱后,一直强撑的镇定终于出现裂痕。
他不是不知道国舅的粉饰太平,可他有自信,自信叛军这群乌合之众不会掀起波澜,也折腾不起什么名堂。
可战报会说谎,战线却不会。
玄宗此前看着不断收缩的防线,就知道形势有些不妙,但仍旧在鼓吹之下强令潼关大军出关迎敌,因为他真的需要一场强悍的胜利,来平息朝廷和民间的怨气。
但此时听着边敬义的哭诉,逻辑缜密,由不得他不信。
大军若败,潼关再失,叛军旦夕可至都城门下……
这煌煌帝京,百年繁华,难道真要毁于一旦?
一股冰冷的绝望,如同毒蛇般瞬间缠紧了他的心脏。
他看着殿下痛哭流涕的边敬义,看着惊慌失色的杨国忠,看着这灯火通明却仿佛瞬间摇摇欲坠的大明宫,眼前一阵阵发黑。
“当真到了如此地步?”玄宗的声音干涩,透着力竭的虚弱。
边敬义心中暗喜,知道皇帝已信了七八分,他立刻泣声道:“奴婢愿以性命担保,潼关危在旦夕!守城的将军勇武,亲自登城血战,身被数创,犹自死战不退!”
“可……可叛军实在太多太多了!如同蝗虫过境,杀之不尽!奴婢冒死突围,就是要禀告圣人事态危急,请圣人……请圣人为江山社稷计,早做打算啊!”
玄宗面色灰败,沉默不语,心中转过了万千思量。
瞧着玄宗的作态,杨国舅心中已然明了,这位开创了开元盛世的天子,如今最怕的不是社稷倾覆,而是自己性命不保,却又放不下帝王颜面。
杨国舅的心底掠过一丝鄙夷,面上却愈发恳切。
他整了整衣冠,突然跪倒在地,声音带着恰到好处的哽咽,“圣人!臣深知都城乃宗庙所在,万不可轻言放弃,然今日之势,实乃开国以来未有之危局啊!”
他抬起头,目光灼灼地望向玄宗,“叛军若破潼关,不日便可兵临城下,届时若圣人有丝毫闪失,才是真正的社稷崩塌天下大乱!”
“圣人身系大唐国祚,岂能效匹夫之勇,坐困孤城?”
这番话看似慷慨激昂,实则句句戳中玄宗心事。
果然,玄宗紧抿的嘴唇微微松动,却仍迟疑道:“可是……朕若此时离京,岂非辜负了列祖列宗?又如何面对天下臣民?”
杨国舅心中冷笑,暗骂这老皇帝死到临头还要装模作样。
他膝行两步,再度劝道:“圣人,此非弃城,而是暂避锋芒。”
“为圣明之君者,不必在乎一时的胜败,昔年汉高祖屡败于项羽,终成帝业,本朝太宗皇帝也曾暂避突厥锋芒,存社稷重于守一城啊!”
他见玄宗眼神微动,便重重叩首,“臣愿率先护送陛下移驾蜀中。蜀道艰险,易守难攻,待各地勤王之师云集,必能克复京城!”
“若陛下担心朝议,所有罪责臣一力承担!”
这番话说得冠冕堂皇,既给了玄宗台阶下,又将弃城美化为暂避。
边敬义在一旁听得暗自佩服,心想怪不的人家是宰相呢,自己还有的学,但也连忙附和,“杨相国忠勇可嘉!奴婢亦愿誓死护卫圣驾!”
玄宗终于长叹一声,仿佛卸下千斤重担,“罢了……为了大唐江山,朕……朕就依卿所奏。”
顿了顿,他又补充道:“不过此事须得机密进行,莫要惊动太多人,以免都城动乱。”
杨国忠与边敬义交换了一个的眼神,明白皇帝这是既要逃命,又要脸面。
就在君臣的心照不宣中,这场仓皇出逃的闹剧,就在谎言与自欺中拉开了序幕。
边敬义入宫时,宫门刚刚下钥,又经过了一番君臣轮流表演大赛后,此时已经是戊时末。
圣人虽说不要惊动人,但必要的重臣还是得知会一声,否则这千古骂名就得是圣人和宰相承担了。
因此杨国舅一出殿门,就招来心腹一番耳语,然后才满怀心事的琢磨该如何脱险。
于是在这夜深人静之时,被宰相家臣敲响了大门的几位重臣,都揣着对战事不利的担忧漏夜进了宫。
在面圣的路上,他们虽然都忧心忡忡的,知道大晚上被召集而来,一定是叛军的事情,但所猜想的无非是河北战事又出事端,或者是潼关战事不利。
是万万想不到潼关大军覆没,潼关被破这样的惨烈。
因此当听到潼关监军边敬义的复述后,几位重臣一时都呆愣原地。
可噩耗远不止此,杨国舅又提出了那套避险的说辞,力劝圣人暂时离京。
几位重臣听闻此言,顿时乱作了一团。
有忠直之臣出言反对,认为不应轻易放弃都城,此举定会动摇天下之心,当务之急应召集兵马,固守待援。
但在杨国舅及其附庸的“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蜀中乃天府之国,足以倚仗”等言论之下,以及边敬义那绘声绘色,仿佛叛军明日就能兵临城下的恐怖描述下,圣人已经听不到这些微弱的抵抗之声了。
仅仅几个时辰,边敬义就察觉到圣人又苍老了。
巨大的恐惧攫住了年迈的皇帝,晚年纵情享乐的他,早已失去了早年励精图治的锐气和胆魄。
一想到那彪悍的叛军可能冲入这繁华的都城,冲进他的宫殿,他就感到不寒而栗。
尤其是此时听到有人劝谏他要死守都城,更是刺痛了一个贪生怕死昏聩老人的心。
“走!必须走!”玄宗终于下定了决心,声音带着一丝颤抖,他看向一旁的宰相,“立刻去准备!轻车简从,明日……不,立刻就走!不可声张!”
圣人的金口一开,再多的劝阻也是枉然。
是夜,这位开元盛世的缔造者,曾自信比肩太宗的圣人,抛弃了他的都城,抛弃了他的臣民,在杨国舅韦会微等少数亲信大臣,以及皇子皇孙和龙武大将军陈玄礼所率禁军的护卫下,仓皇逃离了都城。
当然,随行的还有深受帝宠的贵妃。
以及拼死带回险情,并因此被视为忠勤的监军边敬义,也跻身进了随侍圣驾之列。
而被他们遗弃在身后的是满城懵然无知的百姓,是绝大多数依旧忠于职守却突然被放弃的官员,以及即将陷入混乱,又要面临沦陷危机,曾经象征着天下至极繁华的伟大城市。
黎明到来,当都城的百姓和官员们像往常一样打开坊门,准备开始新的一天时,才惊恐地发现,他们的圣人,他们的朝廷核心,早已在夜色中悄然远去。
巨大的背叛感和恐慌,瞬间席卷了整个都城。
无数人在街上哭嚎,跑,不知道往哪儿跑,留,可连圣人都跑了,留下还能有命么?
所有人都茫茫然的望着那座巍峨的宫城,不知该如何是好。
而此时的潼关,也被巨大的恐慌笼罩着。
夜幕像一块沉重的黑布将潼关罩得严严实实,几日前劫后余生的庆幸早已被战败的沮丧和死伤过半的伤感吞噬。
城中一片死寂,只有偶尔传来的伤兵呻吟和家属低泣,在寂静的夜里格外刺耳。
突然,粮仓方向传来一阵嘈杂的吵嚷,打破了这份沉寂。
一群衣衫褴褛面带饥色的溃军士兵,正围着粮仓门口的守卫推搡拉扯,为首的是个满脸横肉的校尉,他一手按着腰间的佩刀,一手指着粮仓叫骂,“凭什么不让进!我们在前线拼命,现在连口饱饭都吃不上,难道要让我们饿死吗?”
守卫的士兵紧紧握着长枪,额头渗出冷汗,却依旧不肯让步,“校尉大人,这是将军的命令,粮仓物资需要统一调配,不能私自取用!”
校尉嗤笑一声,“将军?哪里来的将军?莫不是看着元帅死了,想要趁机夺权吧!”
“所以才想克扣我们的粮食,我看她就是不想让我们活!兄弟们,给我冲进去,粮食是咱们的,凭什么由她做主!”
说着,他就带头朝着粮仓大门冲去,身后的溃军也跟着蠢蠢欲动,局势瞬间变得紧张起来。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一阵沉稳的马蹄声传来。
长安身披玄色铠甲,手持长枪,带着亲卫纵马赶来。
她勒住缰绳,目光如炬地扫视着混乱的人群,“都给我住手!”
那校尉见来人是长安,脸上闪过一丝慌乱,但很快又硬着头皮说道:“将军,不是我们故意闹事,实在是兄弟们太饿了,再不吃东西,别说守城了,恐怕连站都站不稳。”
长安翻身下马,一步步走到那校尉面前,眼神锐利得仿佛能穿透人心,“军中自有军纪,粮草调配也有章法,私自抢夺粮仓,形同谋反,你可知罪?”
“我……我只是想让兄弟们有口饭吃,何罪之有?” 那校尉还想狡辩,语气却明显弱了几分。
长安冷哼一声。声音陡然提高,“你身为校尉,不思维护军纪,反而带头煽动士兵抢夺粮草,置潼关安危于不顾!今日若不处置你,他日人人效仿,这潼关等不到被叛军攻破,就要毁在你们这等人手中!”
话音刚落,长安手中的长枪微微一动,枪尖直指那校尉的咽喉。
校尉吓得浑身一哆嗦,他是见过那日长安在山谷中杀敌的,连连求饶,“将军饶命!将军饶命!卑职再也不敢了!”
周围的溃军士兵也都吓得不敢出声,纷纷低下头。
长安不为所动,“本将不管你是在有心之人的怂恿之下,来做的这个出头鸟,还是自怀异心想来试探我,总之违法乱纪,就要受罚!”
她看了一眼亲卫队长李正,“将此人拿下,按军法处置,以儆效尤!”
李正立刻带领亲卫上前,将那校尉捆绑起来
那校尉一边被拖走,一边被堵上了嘴,无论是想求饶,还是想说出些别的,都没了机会。
处置完意图抢粮的校尉,长安转过身,面对着在场的所有士兵,以及源源不断围过来的守军。
她的目光缓缓扫过每一个人,看到他们脸上的饥色和疲惫,提高声音说道:“兄弟们!我知道大家现在都很难受,二十万大军损失过半,很多兄弟都永远留在了山谷里,大家尚在悲痛之中,又要面临城中物资紧缺下的忍饥挨饿。”
“但请大家相信,只要有本将在,就绝不会让大家饿着肚子守城!”
长安的声音坚定而有力,“我已经让人快马加鞭前往都城,向圣人,向朝廷,索要足够的粮草和物资,让大家都能吃饱饭,安心守城!”
有军士颤抖着发问:“可是圣人会管咱们吗!”
圣人要是管他们的死活,当初就不会连下数道命令,强逼着元帅出关迎敌了。
他们这些士兵,在圣人的眼中估计还不如岭南的荔枝金贵。
长安目光灼灼,声震四野,“众将士放心!哪怕没有人记得咱们,本将也会筹来粮草,哪怕变卖所有家财,也不会让大家饿肚子!”
“只要有本将在,就一定能保住潼关!保住大家的命!”
长安本就在守军中威望甚高,又从山谷中带回了濒死的大军,此时连消带打的处置了来试探的校尉,又说出这番话,让在场的士兵都眼含热泪。
不知是谁率先振臂高呼,“誓死追随将军!”
“誓死追随将军!”
这句话像是潮水般层层涌起,瞬间席卷了整座潼关。
长安站在粮仓大门前,望着眼前振臂高呼,誓死效力于她的数万将士,眼中映着燎原的星火。
城关之上,乌云正散,一缕天光破云而出,照在她的玄甲上,也照亮了她的蓬勃野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