简陋的驿站中,玄宗躺也躺不舒服,睡也睡不安稳。
身下的硬板床硌得他这把老骨头生疼,同宫中的锦褥玉枕相比,简直是天壤之别。
连日奔波的疲惫和内心深处的惊惶交织,让他昏昏沉沉,却又难以入眠。
就在这时,驿站外隐隐传来一阵阵压抑不住的喧哗声,起初还只是嘈杂的人声,很快便汇成了愤怒的浪潮,其间似乎还夹杂着兵刃碰撞的铿锵之音。
玄宗心中猛地一沉,这样的动静,他在前半生不止一次听到过,一股不祥的预感瞬间攫住了他。
“外面……外面何事喧哗?”他的声音里带着自己都未察觉的颤抖,急忙唤过贴身近侍,“快!快出去看看!”
近侍连滚爬爬地出了驿站,朝着禁军围拢的地方跑去。
一直守在外面的边敬义,见状赶忙钻进屋里,以身做墙护卫在玄宗身前,“圣人请安心,奴婢誓死保卫您!”
玄宗那颗提到了嗓子眼的心还没落回肚子里,就看着近侍连滚带爬地回来了,脸色煞白,扑倒在地,语无伦次地哭嚎,“圣人!不好了!禁军……禁军哗变了!他们……他们把杨相公给……给杀了!”
“什么!”玄宗如遭雷击,猛地从床上站起,浑身冰凉。
杨相公,他的国舅,他的宰相,竟然被禁军杀了?
玄宗不愿相信,但也知道由不得他不信。
就在刚刚,驿站外大营周围的篝火旁,群情激奋聚在一起的禁军在抱怨饿着肚子,不知是谁率先喊出诛杀奸相,以谢天下,瞬间点燃了所有人的愤懑。
禁军将士们手持兵刃,如潮水般涌向宰相的营帐。
曾经不可一世的国舅爷,在惊惶失措中来不及辩解,便被乱刀砍死。
然而杀戮并未停止。
除掉奸臣之后,更大的不安在军中弥漫,那就是贵妃尚在,杨氏亲族仍在圣驾之侧,今日已动手,他日岂不被清算?
哗变的将士们面面相觑,终于下定了决心向圣人与贵妃居住的驿站涌去,甲胄碰撞与兵刃寒光在火把映照下令人胆寒。
禁军的声音越来越近,玄宗在屋内几乎都能听到甲胄兵器撞击的声音。
他像是抓住救命稻草般急声追问:“陈玄礼呢?他是禁军统领,他在做什么?还有太子呢?”
如今这种乱状,唯有寄希望于禁军统帅和国之储君出面控制。
近侍的声音带着哭腔和恐惧,“陈大将军……陈大将军他就在旁看着,可……可他并未弹压,只是约束部下围住了营地,说是……说是要肃清奸佞,以安军心……太子殿下,太子殿下也在那边,同样……同样未曾出声阻止……”
此言一出,玄宗只觉得天旋地转,最后一丝希望也破灭了。
禁军统领的默许,太子的冷眼旁观……这哪里是简单的士兵哗变,这分明是一场有预谋的兵谏,甚至可能是一场针对他的逼宫。
也就是这时,玄宗才真正意识到,他这个天子,在离开了都城那座象征着权力的宫殿后,在这荒郊野岭,在饥饿和愤怒的禁军面前,是多么的孤立无援。
连他最信任的禁军统帅和亲生儿子,此刻都选择了隔岸观火,或者说,他们都在等待着他的妥协。
同样被喧哗声惊醒的贵妃,看着慌乱不已的圣人,面色却平静多了。
帐篷外的喧嚣声越来越近,愤怒的呼喊清晰地传来,“奸相已诛,贵妃不宜供奉!愿陛下割恩正法!”
越来越多的禁军涌到驿站门口,长跪不起,喊声震天。
驿馆内,圣人面色惨白如纸,握着贵妃的手剧烈颤抖。
他试图厉声呵斥,声音却淹没在馆外山呼海啸般的请命声中。
近侍老泪纵横:“圣人,国舅及其子皆被诛杀,而贵妃在宫,人情危惧!将士安则陛下安啊!”
此言如利刃刺入玄宗的心口。
他环视四周,闻言赶来的亲信重臣噤若寒蝉,禁军倒戈相向。
听着这直指贵妃的喊声,看着身前虽然忠诚但势单力薄的边敬义,再想到外面那些可能已经失控的军队,和冷眼旁观的太子与陈玄礼,一股彻骨的寒意从玄宗的脚底直窜头顶。
玄宗颓然瘫坐在硬榻上,面色灰败,仿佛一瞬间被抽走了所有的力气和尊严。
他终于明白,自己这个一国之君,此刻连心爱之人也将无法保全了。
馆外请诛之声愈烈,如惊涛拍岸。
在生死与权力的抉择前,帝王终究低下了头。
次日黎明,一条白绫悬于驿馆佛堂梨树之下。
曾经光照世人的大唐天子,在马嵬坡的晨曦中,亲手赐死了他最珍视的明珠。
而马嵬坡的这个夜晚,也注定将成为他一生都无法摆脱的梦魇。
圣人的断肠泪淹没不了马嵬坡,更流不回被他抛弃的都城。
就在玄宗仓皇西逃的短短几日里,失去了君王的都城陷入了前所未有的混乱与恐慌之中。
圣人弃城而逃的消息如同野火般蔓延,宫门大开,宦官宫女卷着细软四散奔逃,王公贵胄们试图外逃,却大多在混乱中寸步难行。
市井坊间盗匪横行,火光与哭喊声取代了往日的笙歌。
一种被彻底遗弃的绝望笼罩了这座世界之都,所有人都以为,真的要塌了。
就在这片绝望的深渊中,数匹快马,数道风尘仆仆,身上犹带着干涸血渍的军士,冲破混乱的人流,从城门口一路高呼八百里潼关军情疾驰而来。
沿路上听到呼喊的老百姓,和衙门内留守的官员心中一片死灰,几乎认定这将是潼关失守,叛军长驱直入的最终判决。
李正和张彪看着乱作一团的都城,再不复昔日的繁华,心里甚是惋惜,但还是高举军报,嘶吼出声,“潼关守住了!”
这句话像是惊雷,炸响了死寂的衙堂。
有官员趔趄着跑出来,一把夺过军报仔细查看,看到了关防大印,确认不是谎报军情后,才大哭出声,向所有人传达这个救命的好消息。
消息像长了翅膀一样,从京兆府衙署门口飞速传开。
“潼关守住了!”
“咱们安全了!”
“叛军被拦住了!”
一开始大家还不敢相信,以为是又一个残酷的玩笑。
但当越来越多的官员确认,尤其是同平章事萧华出面确认潼关大捷后,所有人积蓄已久的情绪终于爆发了。
短暂的死寂之后,都城各个角落爆发出了震天的欢呼,那声音甚至压过了之前的混乱与哭喊。
街头上正在抢夺米粮的人愣住了,随即放下手中的东西,与刚刚还扭打在一起的人抱头痛哭。
躲在家中的百姓推开窗户,小心翼翼地探听,确认消息后,全家老小相拥而泣,哭声不是因为悲伤,而是因为劫后余生的巨大喜悦。
喜悦之余,铺天盖地的讽刺和悲凉迅速弥漫开来。
“守住了……潼关守住了……那圣人……何必走了啊……”一位老儒生拄着拐杖,望着西方喃喃自语,泪水纵横。
若是这捷报早到三日,不,哪怕两日,圣人或许都不会出走,这大唐的天下或许就会是另一番光景。
然而,历史没有如果。
贪生怕死的帝王,终究再一次重蹈了弃城弃子民的覆辙。
这份迟来的潼关捷报,像一记响亮的耳光,抽在了已经远在蜀道的玄宗脸上,也照亮了都城中每一个被抛弃子民心中的复杂情绪。
有狂喜,有庆幸,更多的还是对仓皇逃窜的圣人那无尽的怨愤与失望。
潼关的烽火暂时熄灭了,马嵬坡的血与泪也已凝固,定格成了天宝末年最沉痛的一曲悲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