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绫悬挂过的梨树,在黎明微光中静默着,花瓣上沾着露水,仿佛昨夜凝结的泪珠。
驿站内外一片死寂,昨夜的喧嚣与愤怒已然褪去,只剩下一种沉重得令人窒息的平静。
禁军们依旧守卫着营地,拱卫着圣人皇权,但眼神中的狂躁已被一种完成某种壮举后的冷峻所取代。
玄宗一夜之间仿佛老了十岁,头发愈发斑白,脊背也不再挺直。
他独坐在简陋的屋内,手中攥着贵妃留下的香囊,眼神空洞。
高力士无声地侍立在一旁,边敬义也有了随驾室内的资格,此时脸上满是悲戚与担忧。
所有人都知道,那条白绫勒死的不仅仅是贵妃,也勒断了圣人作为天子的最后一丝威严。
不知枯坐了多久,外间有内侍来禀告太子求见,玄宗这才将香囊收进袖子里。
只见太子在一众将领的簇拥下,昂首阔步的迈进了驿站大门,虽然依旧端正的行礼,依旧恭谨的喊着父皇,但神态与昨日已大相径庭。
不是父子之间的温情,也不再是臣子对君王的敬畏,而带着一种胜利者对失败者的审视与安排。
玄宗心下冷笑不止,却也没开口,一屋子君臣就这么沉默着。
太子也不计较这些,率先开了口,语气看似恭敬,却透着不容置疑的决断,“父皇受惊了,如今奸佞已除,军心稍安。”
“然叛军依旧猖獗,儿臣与诸将商议,国不可一日无主心骨,都城危急,我等绝不能坐视江山社稷尽毁于叛军之手。”
玄宗抬起浑浊的双眼,看着这个曾经温顺的儿子,此刻对方眼中只有权力燃烧的火焰。
他声音沙哑,“哦,那太子有何打算?”
太子挺直腰板,朗声道:“儿臣决定即刻北上前往灵武,那里兵精粮足,可号令天下兵马,集结勤王之师,收复都城,此乃社稷存续之根本,望父皇明鉴!”
随行的禁军统领杨玄礼皱了下眉,似乎不明白太子为何这时提出分道的要求,但也没有出言反对。
可玄宗却瞬间明白了,太子不仅要借此兵变树立权威,更要彻底抛开他这尊已经失势的圣人,去另立门户。
灵武,那里有朔方军,也是太子曾经挂名节度使之地,想必这些年来,太子与朔方将领依旧还有联系,此时才会选择北上。
所要防备的,就是他这个年迈的帝王。
眼下看着是圣人被逼到了墙角,但真要随着圣人入蜀地,那太子被废也就是分分钟的事情。
这也是太子句句不离国之社稷,将抗击叛军重整河山的大义旗帜抓在自己手中的原因。
太子近侍李静忠适时上前一步,拱手道:“圣人,太子殿下所言极是,灵武乃中兴之基,殿下北上,正可振奋天下军民之心。”
“只是圣体劳顿,不宜再经历战阵颠簸……”
话已至此,意图再明显不过,那就是分道扬镳。
玄宗感到一阵刺骨的冰凉,他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发现任何话语都苍白无力。
禁军听太子的,将领支持太子,甚至连大义名分也被太子攥在手里。
从他仓皇离京开始,这个皇帝,就只剩下了一个空名头。
玄宗颓然地点了点头,仿佛用尽了全身力气,“……就依太子所言吧。”
他又看向侍奉了自己几十年的陈玄礼,“禁军……”
陈玄礼当即跪拜道:“臣誓死护卫圣驾西狩!”
玄宗点了点头,却也没再说别的。
分开的决议已定,接下来的行动迅捷的让人心寒。
太子几乎没有多做一刻停留,很快就带着一部分愿意追随他的禁军精锐,以及部分朝臣以及将领,拔营北上,直奔灵武而去。
父子二人,谁都没有再提到被他们抛弃的都城,谁也不肯说出回銮二字。
所谓的北上灵武,其实和西狩蜀中一样,不过是掩盖贪生怕死的遮羞布。
似乎不闻不问,就能暂时逃避都城陷落的悲惨,就能继续苟全性命。
因此在圣人和太子的默许下,众人都默契的不再提都城,不再提叛军,不再想着送信回去,或者等着后方的奏报,生怕晚了一步,就不得不留在此地拯救民心,而这也让他们错过了潼关的捷报。
留守在京的官员和百姓们依旧沉浸在安全的喜悦中,不是没有官员想起来派快马去给圣人送信。
可圣人是半夜偷偷跑了的,什么路线也没交代,送信的人还得边打听边追。
李正想起临来之前,长安私下交代给他的话,时刻注意着派去报信的人马,在看到衙署的信差出城后,就悄悄让几个亲卫追了上去。
几个亲卫也是聪明人,一路跟到城外几十里地,趁对方下马打听的时候偷走了马。
反正将军只说是拖住一两日的时间,慢慢走着去报信也不妨事。
没再耽搁什么,几个亲卫牵着马又狂奔回到都城,他们还得去提醒城中的大户们自愿捐粮呢。
已经让这些高门勋贵高兴了两日,该让他们出点东西了。
此时在朱雀大街上的李正,看着安仁坊的牌楼,掸了掸衣袍上的尘土,眼底闪过一丝冷意。
想要在这乱世里活下去,总要付出些什么的。
他们这些将士以命搏生路,那这些富贵老爷们就拿粮食买活路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