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泰兰纪元 1370年 2月4日 地点:灰雁山谷
冬末初春的清晨。雪末歇,寒气刺骨。
华逸的红衫在雪地中分外鲜明,几十步外,伊凡雷那巨熊般的身躯披着黑熊皮大氅,肩头积雪,如同一座沉默的山丘侧立。
华逸眼神一凝,大步踏碎积雪。“老将军,”他在伊凡雷五步外立定,抱拳行礼,声音穿透寒风,“华逸有事请教。”
伊凡雷缓缓转身,黑熊皮氅扬起一片雪雾。他那镶嵌蓝宝石的熊头皮帽下,灰蓝色的眼睛锐利如刀。“华逸,”声如闷雷,“你们是担心这五万奥斯拉夫兵进城反客为主,夺了海森堡?”
华逸目光坦荡,没有丝毫犹豫,重重颔首:“是!”
寒风掠过伊凡雷银白须发,蓝紫色的雷纹在他脸侧微微发光。
他庞大头颅转向山谷另一侧那群残兵,胸膛起伏,一声沉重的叹息裹挟着白气吐出:“……唉。”
再转回脸,声音沉入回忆,“从军第一日起,我便与士兵同食同寝,生死与共……这情谊,曾在战场上燃起同仇敌忾之火。”
话音陡沉,指节爆出清晰的摩擦声,虬结肌肉绷紧了皮氅,雷纹仿佛有电蛇窜过:“可一场关键战……我最信任的副将,在敌军压阵时……”牙缝里迸出字眼,“倒戈了!他亲手撕开防线,引敌人毁我中军……惨败!那是烙在脸上的耻辱!”
风雪再次裹住他高大的身影。他目光落向那支破败的军团,带着近乎痛苦的审视,声音沙哑下去:“我,伊凡雷,‘暴君’……今日却无法向你保证,”他顿了顿,吐出那个沉重的词,“这五万人里,找不出一个会在暗处动摇、被诱惑反噬的……孬种。”
他目光重新锁住华逸年轻的脸,带着深深的疲惫与罕见的坦诚:“所以,华逸……你们的担心,不无道理。”
华逸呼出的气息凝成团团白雾,拂过他微蹙的眉心。
熊头皮帽下,银白的长发与粗硬胡辫被寒风撩动:
“华逸,记住,将领的威望,是锦上添花,是寒冬里添的柴禾,可要让火炉长燃不熄,要众人聚拢在火旁不起异心,靠的是干柴的充足和管束火焰的规矩!”
他厚重的靴子碾碎脚下冻结的冰壳,发出刺耳的咔嚓声。“赏罚,须得如同这山谷一样分明。热了要赏,冷了要罚,一丝不能乱。”
华逸紧了紧衣领,试图汲取几分暖意,迎上伊凡雷洞察一切的目光:“老将军,我们赤炎已有法度。军队官阶等级森严,上下有序;调兵虎符,一分为二,令出一门,无人能擅动一兵一卒。”他声音清朗,带着少年人特有的果决,却也隐含一丝对战场的敬畏。
伊凡雷却缓缓摇头,“官阶虎符是筋骨,还需一套行事的法度!厮杀之时,谁管你是将军还是小卒?砍出的刀都一样要人命!需要一个明正典刑之所——军事法庭!让冷冰冰的条令文书代替皮鞭和暴怒喝骂!”
他伸出蒲扇般的大手,虚握成拳,掌心似有细微的噼啪声响。“规矩,如同熔炉里的铁模,再热的血、再烈的怒,也得按它成型!靠它,才压得住那些杀红了眼的兵痞。”
华逸的目光扫过山谷下方,那是临时驻扎的巨大营盘,投降的五万奥斯拉夫士兵杂乱拥挤在一起。
空气里,依然飘浮着未散的血腥气和浓重的敌意,那是白刃相见时残留的戾气,混合着汗臭与草药味。他眉头拧得更紧:“老将军所言极是!但这谈何容易?你看那些人,白天还在相互捅刀子,隔夜之间,如何能把滚烫的烙铁塞进同一个皮囊里?仇怨比刀口还新。”
伊凡雷猛然爆发出一阵洪钟般的大笑,“哈哈哈!难?世上万般难事,怕的是脑子不够用,不敢开炉子!”笑声在山谷里激荡起回音。
他收敛笑意,眼神锐利如出鞘的冰锥,指向远处被晨曦勾勒出轮廓的、依山而建的庞大堡垒,“海森堡!这块地界的‘皮囊’,被奥斯拉夫反复捶打、浸透了十几年!它的砖石里刻着那些北地人的印记,街道上跑着他们的孩子,连空气里漂的炊烟味,都半是他们的腌肉香!这里的风霜水土,早已为融合烙好了印子!”
华逸黑曜石般的眼瞳骤然一亮,如同两颗被擦亮的火星,胸中豁然开朗!他立刻联想到正在如火如荼建造的龙城蓝图,那份野心顿时有了更坚实的依凭。
“原来如此!海森堡已是熔炉的一部分!”他的声音因激动而提高了些许,“老将军,不瞒您说,我们正在中央山脉之西督造的龙城,其志向,正是囊括泰兰迪亚百族万灵!矮人锻炉的火星,精灵歌咏的回响,蜥蜴人地底游弋的轨迹,甚至精灵的箭矢……都将汇聚在同一座城池之下!”
话音未落,一只沉重的大手有力地拍在华逸的肩上。那力量极大,带着暖意,也带着铁石般的沉甸,饶是华逸根基深厚,身躯也不由自主地晃了一下,脚下积雪被踩实几分。抬眼对上伊凡雷那双饱经风霜的眼睛,其中竟流露出少见的激赏与纯粹的叹服。
“好!好小子!”伊凡雷声若闷雷,带着某种苍凉的敬佩,“了不起……实在了不起!这年岁,能把战马和斧头融进同一个槽,已经是烧红了几炉子的铁水!你竟要把森林的根须、深海的鳞片、岩石里的纹路,都扔进你的熔炉里去烧?这气魄……嘿嘿……”
他用力又拍了拍华逸的肩,眼神复杂,“想当年,我在极北要塞统领各族联军与寒霜巨人苦战时,光是协调那群矮人老爷和游牧蛮子的酒和麦子配给,就扯掉了老子大把胡子!不同种族啊……那可比不同民族艰难千百倍!难如攀登接天峰!不过嘛……”
伊凡雷转身,俯瞰着山谷下星罗棋布的营帐,密密麻麻如同蚁丘的士兵身影在雪地上移动着:
“饭要一口一口吃,铁要一炉一炉烧。那么……现在,听我讲讲如何把这五万张嘴、五万颗心、五万把带着不同刻痕的战刀,变成你龙城基业里第一块淬火炼成的坚铁!这活儿可比和巨人硬碰硬要精细得多……所以你们的担心并不是多余。”
他的声音沉了下去,带着冷硬的现实质地,与营地里随风飘上来的隐隐嘈杂应和着。
风还带着残雪的凉气,割在脸上有些发紧。
伊凡雷的声音像块滚下山坡的硬石头,砸在刚停歇的战场上:“卸掉五万人的家伙什儿,卡牌也收了。让他们在海森堡窝着,当居民使唤先。”
他看着华逸和唐羽,眼神扫过那刚沾染硝烟的城墙:“想接着从军,自个儿去赤炎部队考去,有本事他们再来。想老实待着,盖房子生孩子?成。惦记老家炕头上那点热乎气的,腿长自个儿身上,也不拦着。”
他顿了顿,抬头看了看开始发灰的天,“信时间那老东西吧,它能揉沙子,也能淘金子。该留下的,该滚蛋的,到时候自然门清。”
华逸干脆,一点头:“行,按你说的办。”那红衫在寒峭的风里没哆嗦一下。
忙活到日头彻底栽进西边的山沟里,天擦着黑,那五万人才算勉强安顿下来。
海森堡城墙的黑影子拉得老长,城垛子上挂的冰溜子往下滴水,砸在雪地上一窝一个小洞。议事厅里几根粗蜡烛刚点上,火苗不安分地跳。
厚重木门吱呀一声被推开,裹进一股冷风和更冷的阴影——伊凡雷那铁塔似的身子挤进来,后面跟着四个,一股子生人勿近的彪悍气。
蜡烛光晕有限,刚打在伊凡雷胸口的金属徽章上,又被他挪开的步子甩进黑暗里。
他把四个部下往前带了带,声音在空旷的石头屋子里显得格外硬实:“华逸,唐羽,我给你们介绍我的几员副将。”
他一指头一个:“骑兵头儿米基尔,老熟脸了,那匹铁壳子独角兽跑不死的货。龙炮手,肩膀能抵住后坐力不抖的主儿,他的三头老喷子脾气可不小。天上飞的那位,眼神尖着呢,音爆鸟那动静你听听就知道是它来了。最后这个,”他示意那个裹得严实、气息尤其清冷的,“搞冰花雪女的,搞魔法的,下手阴着呢。”
介绍完了,四个灵兽师像四根钉在石板地上的柱子,烛光把他们的影子拉得又长又怪,摇晃着爬上石墙。伊凡雷自己退开半步,留下些空当。
华逸目光挨个儿扫过那几张浸着寒气和尘土的脸,唐羽站在他左后侧,抱着胳膊,背靠着冰凉的石柱,手指偶尔搓一下腰间酒囊粗糙的皮面。
华逸侧过头,低哑的声音和唐羽耳语了几个来回。声音太小,内容被烛火吞噬,只留下两人眉目间短暂的凝神和最终的松懈。
他转回身,面对着伊凡雷,那眼神亮得让烛火都黯淡了一瞬:“伊凡雷,”他声音不大,却砸得石厅里有轻微回响,“九番队的担子,你扛起来。”华逸手指掠过其余四人,“他们四个,跟你,做副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