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泰兰纪元 1370年 2月9日 地点:金盾王都77号矿洞
金盾王都的空气里还裹着初春的凉意,像一层薄纱。
那间藏在巷子深处的民宿,窗户蒙着灰,光线斜斜地切进来,照亮了空气中浮动的微尘。
华逸,那小子,火红的衣角还带着点风尘仆仆的味道,他靠在吱呀作响的木桌边,手指敲着桌面——不是急躁,更像是在盘算时间。
“巴沙尔,”他开口,声音不高,带着点少年人特有的清朗,却又压着沉,“龙城那边,现在情况危急。阿米尔汗那群家伙,爪子快伸到眼皮子底下了,我得赶回去。”
巴沙尔坐在他对面,没说话,只是点了下头,眼神沉静。旁边的莉娜,穿着她那身红裙,裙摆的金色花纹在阴影里若隐若现。
她微微倾身,指尖下捻着自己手腕上那串金色的手链——那是巴沙尔送的。
“琥珀的事,”华逸转向莉娜,语气放缓了些,“放心,我豁出命去也把他从鬼门关拉回来。我华逸说到做到。”
他咧嘴笑了笑,露出一口白牙,那笑容里有火焰的温度,驱散了屋里的几分凉意。
莉娜抬眼看他,那双温柔如水的眸子里盛满了担忧,但最终只是轻轻“嗯”了一声。
她知道眼前这个少年,早已不是当初白石村那个懵懂的少年。
华逸没再多留,抓起桌上的包裹甩上肩头,动作利落得像一阵风。
他走到门口,又回头看了一眼并肩而坐的两人,挥了挥手:“走了!等我把那群不长眼的家伙收拾干净,再回来找你们喝酒!”
话音未落,人已消失在门外,只留下门轴转动时一声悠长的叹息。
屋子里静了下来,只剩下窗外偶尔传来的、模糊的市井声。
巴沙尔的目光落在自己空荡荡的右袖管上,又缓缓抬起,看向莉娜。
莉娜也正看着他,两人视线交汇,无需言语,便已明了对方心中所想。
“那个哈米德……”巴沙尔开口,声音低沉,带着沙漠砾石般的质感,“他说的七十七号矿洞……”
莉娜握住他的手,掌心微凉:“你想去,我们就去。你父亲的事,还有……你梦里那个人。”
她没说出口的是那份萦绕在巴沙尔心头的不安。
巴雷丁盟主近来的变化,像一层阴霾,笼罩在沙漠王庭之上。
而巴沙尔反复提及的那个梦中女子,那双温柔又哀伤的眼睛,更是谜团重重。
巴沙尔反手握住她,用力紧了紧。
他左手上那枚象征沙漠王庭的红宝石戒指,在幽暗的光线里,像一滴凝固的血。
“嗯。弄清楚。必须弄清楚。”
他站起身,披风在身后划出一道利落的弧线,“我让哈米德带路。”
哈米德,那个尖嘴猴腮、眼神总在躲闪的家伙,带着他们穿过了王都最混乱的贫民窟,又绕过了一片废弃的蒸汽工厂。
巨大的、早已停转的齿轮和锈迹斑斑的管道骨架在暮色中投下狰狞的剪影,空气里弥漫着铁锈和劣质煤灰的混合气味。
越往前走,人烟越稀少,最后只剩下风刮过荒原的呜咽。
七十七号矿洞的入口,毫不起眼地嵌在一座光秃秃的山丘脚下,像个被遗忘的伤口。
几块腐朽的木板勉强挡着洞口,上面模糊不清的警示符号几乎被风雨剥蚀殆尽。
哈米德缩着脖子,搓着手,声音有点发颤:“就、就是这儿了……巴沙尔少爷,莉娜小姐,我、我就不进去了吧?这地方邪门得很……”
巴沙尔没理他,独臂一挥,一股灼热的气流涌出,将那几块碍事的木板瞬间化为飞灰。
一股阴冷、潮湿、带着浓重土腥味的气息猛地从洞口喷涌而出,激得人汗毛倒竖。
莉娜下意识地裹紧了身上的金色薄纱披肩,指尖在胸前那枚金蝉护符上轻轻拂过,一丝微不可查的金色光晕在她周身流转。
“不要搞鬼,带路。”巴沙尔的声音在空旷的洞口回响,不容置疑。
哈米德苦着脸,哆哆嗦嗦地摸出一个老旧的提灯,点亮。
昏黄的光晕勉强撕开洞口的黑暗。
矿洞内部比想象中要深得多,也宽阔得多。
坑道壁上残留着开凿的痕迹,但早已被厚厚的灰尘和某种滑腻的苔藓覆盖。
脚下湿滑,空气沉滞得如同凝固的胶质,只有他们三人的脚步声和哈米德牙齿打颤的咯咯声在死寂中回荡。
走了不知多久,也许一刻钟,也许更久。
就在莉娜觉得那股阴冷快要沁入骨髓时,前方的坑道豁然开朗。
哈米德的提灯啪嗒一声掉在地上,火苗挣扎了几下,熄灭了。
但黑暗并未降临。
眼前是一个巨大得难以想象的地下洞窟。
洞窟的穹顶高悬,无数根巨大的、形态各异的天然水晶柱从洞顶垂下,又从地面生长上来,彼此交错,构成一片沉默的森林。
这些水晶并非无色透明,而是呈现出一种温润的、内敛的乳白色光晕,像凝固的月光,又像沉睡的星辰。
它们的光芒并不刺眼,却足以照亮整个空间,柔和的光线在水晶表面流淌、折射,将整个洞窟映照得如同梦境。
然而,真正让巴沙尔和莉娜瞬间屏住呼吸,连心跳都几乎停滞的,是那些水晶柱的内部。
每一根巨大的水晶柱中心,都静静地“封存”着一个人影。
他们姿态各异,有的盘膝而坐,双手结印置于膝上;有的平躺悬浮,面容安详;有的则保持着某种战斗或祈祷的姿态,被永恒地定格在这璀璨的棺椁之中。
他们的衣着古老而华美,带着不同时代、不同地域的鲜明特征,有些服饰的样式,巴沙尔只在沙漠王庭最古老的壁画上见过。
所有人的面容都栩栩如生,仿佛只是陷入了最深沉的睡眠,皮肤甚至带着玉石般温润的光泽,没有一丝腐朽的痕迹。
一种难以言喻的、浩瀚而宁静的气息弥漫在整个空间,压过了之前的阴冷和土腥,那是时间沉淀下来的肃穆,是超越了生死的永恒静谧。
“圣……圣人冢……”哈米德瘫软在地,声音抖得不成调,“传说……传说中所有陨落的圣人……都会回归地脉……在这里安眠……等待……等待……”
莉娜已经完全说不出话,她金色的眼眸被这片水晶森林映亮,里面充满了纯粹的震撼和一种近乎虔诚的敬畏。
她能感觉到空气中流淌的、精纯到难以想象的灵力,它们温和而磅礴,滋养着这片水晶,也守护着其中的安眠者。
她胸前的金蝉护符微微发烫,似乎在与之共鸣。
巴沙尔的目光,却像被磁石吸住一般,死死地钉在了洞窟深处,一根格外巨大、光芒也格外柔和的水晶柱上。
那里面,是一位女子。
她穿着一身素雅的、有着沙漠王庭古老纹饰的白袍,长发如瀑,面容温婉秀美,嘴角似乎还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
她的眼睛闭着,长长的睫毛在光晕下投下淡淡的阴影。
她的姿态并不像其他圣人那样庄严或充满力量感,反而带着一种家常的、准备拥抱什么的温柔。
巴沙尔只觉得一股滚烫的热流猛地冲上头顶,又在瞬间冻结了四肢百骸。
他像是被无形的巨锤狠狠击中,踉跄着向前冲了两步,左臂的太阳护臂骤然爆发出刺目的金光,又被他强行压制下去。
他认得这张脸。
每一个细节,每一个弧度,都和他无数次在梦境中看到的那张脸,一模一样!
那个在无边沙海中对他微笑,眼神却盛满哀伤的女子!那个无数次在父亲巴雷丁书房暗格里,那幅被珍藏的、褪色画像上的女子!
“母……母亲……”一声破碎的、几乎不成调的嘶哑低吼从他喉咙里挤出。
他猛地扑到那根水晶柱前,独臂颤抖着抬起,指尖隔着冰冷坚硬的水晶,想要触碰那张近在咫尺却又遥不可及的脸庞。
巨大的水晶柱冰冷刺骨,那光芒柔和,却带着隔绝生死的永恒寒意。
莉娜惊呼一声,快步上前扶住他几乎要跪倒的身体。
她看着水晶中的女子,又看看巴沙尔那张瞬间褪尽血色、写满了难以置信的痛楚和巨大震撼的脸,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攥紧了。
她明白了,全都明白了。巴沙尔梦中的谜,巴雷丁盟主性情大变的根源……原来都在这里!
巴沙尔的身体剧烈地颤抖着,像风中即将折断的芦苇。
他死死盯着水晶中母亲安详的睡颜,金色的瞳孔里,火焰般的愤怒、深不见底的悲伤、还有滔天的困惑疯狂交织、翻涌。
父亲征战在外,远在千里……可母亲……母亲怎么会在这里?以这种方式?圣人安眠之地?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洞窟里,只有水晶无声地散发着亘古的光辉,映照着巴沙尔僵硬的背影和莉娜忧心如焚的脸庞。
哈米德蜷缩在洞口阴影里,连大气都不敢喘。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彻底凝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