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师的天,仿佛被这消息点燃了。
皇帝亲封原苏府嫡女为安澜郡主,更赐婚祈王殿下,立为未来祁王妃。
这滔天的荣宠,如同滚烫的沸油泼进平静的水面,不过一个时辰,便已灼烧过大半个京师。
瑾王府的书房,沉静得近乎窒息。
夜枳临窗而坐,狼毫悬于宣纸之上,墨迹却凝滞不前。
外人看去,他似在专注誊抄圣贤文章,可那笔下行云流水的字迹早已出卖了他。
他动作越来越缓,时断时续,偶尔凝滞的笔尖泄露着主人纷乱的心绪。
这几日,宋爽跳河时那决绝如冰的眼神,总在眼前闪回。
耳畔,更是萦绕着苏娇娇那带着泣音的哀求:“殿下,求您给民女一处安身立命之所吧!”
“殿下,盐官解说,您射杀白鹿触怒天神,才降下洪灾祸事……”
前世的霉运如附骨之疽。
今生他分明避开了白鹿杀劫,更在洪灾初显时便殚精竭虑试图扭转乾坤,为何结局依旧如宿命般重演?
被父皇厌弃、放弃,最终落得个圈禁王府的下场!
与前世相比,竟无二致!
究竟是哪里出了纰漏?
“笃笃。”门扉轻响,护卫钟山无声踏入,带来更深的阴霾:“殿下,严白泽那边……秘药服下,毫无假死之状。刑部大牢看守骤然加倍,密不透风。偷梁换柱之计……恐已失败。”
“啪!”
狼毫被狠狠掼在紫檀案上,墨汁四溅,瞬间污了满纸工整的字迹,如同他此刻支离破碎的谋划。
夜枳胸口起伏,声音压抑着风暴:“严白泽救不出,严侯那张嘴……便堵不住了!”
“堵不如疏。”
钟山单膝点地,身为死士,他的建议带着铁锈般的血腥气,“为绝后患,不如……让严侯永远闭嘴。”
“属下有秘药,无色无味,涂于身,引其心悸旧疾发作,半柱香后药气自散,便是仵作也验不出端倪。定能做得干净利落。”
夜枳瞳孔骤缩。
死士的刀锋,冰冷而直接。
他沉默良久,空气凝滞如铅。
最终,两个冰冷的字眼从齿缝挤出:“……去办。”
“是!”钟山的身影如鬼魅般消失。
夜枳烦躁地抓起那张墨污的纸,狠狠揉成一团掷于地上,又铺开一张新纸,笔尖悬空,却迟迟落不下去。
“殿下!殿下!”
谋士苍游几乎是撞进来的,额上汗珠滚滚,脸色灰败,“粮仓……出大事了!连日暴雨湿气侵骨,我们囤积的那些粮食……开始发霉了!”
夜枳霍然起身,案几都被带得一晃:“立刻开仓!抛售!”
这批粮食,是他耗费王府半数家底囤积的赌注。
原指望着洪灾肆虐时,既可开仓济民博取贤名,又可待粮价飞涨时高价抛售,一本万利。
谁知,那场预想中的滔天洪水,竟被一个女子轻描淡写地化解于无形!
如今,这如山般的粮食成了烫手山芋,竟还开始发霉!
“卖……卖不动啊殿下!”
苍游声音发颤,带着哭腔,“前番我们与那暗处之人争抢囤粮,动静太大,早已引得风声四起,百姓家家户户都多多少少囤了些粮。”
“眼下四月将尽,新麦即将开镰,谁还会买这眼看要霉烂的陈粮?”
夜枳如遭重击,颓然跌坐回椅中。
王府一半的家产……眼看就要化为乌有!
豢养门客死士、打通关节维系势力的庞大开销……断了银流,便是自断臂膀!
“与我们争粮那人……”夜枳声音干涩,带着一丝他自己都未察觉的恐惧,“他的粮……后来如何了?”
苍游猛地抬头,眼中满是难以置信:“殿下!那人……那人正是被我们用三倍重金,硬生生将他手中所有存粮全数……抢购了过来啊!如今……都在我们的仓里!”
夜枳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直冲天灵盖。
暗处的那只无形之手,不仅洞悉了他的计划,更以彼之道还施彼身,将他诱入了绝境!
他究竟是谁?!
“可有……补救之法?”夜枳的声音带着疲惫的沙哑。
“除非……除非立刻寻到千里之外缺粮的省份,不计损耗火速运去,或能挽回一二。”
苍游艰难地咽了口唾沫,“可霉变之粮,根本撑不了几日!且路途遥远,耗资巨大……远水难救近火!”
“若这几日能有毒日头,寻到巨大空旷向阳之地晾晒,或可挽救部分。但所需人力、场地、时间……皆是天文数字!银子……根本周转不开啊殿下!”
苍游的话语,字字如刀,将夜枳仅存的侥幸切割得粉碎。
这也不行,那也不行!
“降价!”夜枳猛地一拳砸在案上,震得笔架乱晃,声音带着破釜沉舟的狠戾,“割肉止损!能回多少是多少!”
书房内死寂一片,唯有窗外隐约传来市井喧嚣。
恰在此时,老管家步履匆匆,带着外界的喧腾气息闯入这片凝固的沉重:“殿下!宫里有旨,陛下册封苏府嫡女为安澜郡主,赐婚祈王殿下,立为祁王妃了!”
夜枳悬在空中的笔尖猛地一颤,一滴浓稠的墨汁挣脱束缚,“嗒”地一声,精准地砸落在雪白的宣纸中央。
那一点墨,迅速晕染开来,像一个迅速扩大的、无法愈合的伤口。
他死死盯着那团不断蔓延的墨渍,仿佛看到了自己精心构筑的一切正在眼前崩塌、污损。
一股难以言喻的、被掠夺的剧痛狠狠攥住了心脏,闷得他几乎喘不过气。
他猛地将笔扔开,抓起那张新纸,再次狠狠揉成一团,连同那无处发泄的狂躁与不甘,一同狠狠摔在地上。
他颓然跌坐在八仙椅上,眼前一阵阵发黑,模糊的视野中,一个粉色的可人儿,陪在他旁边。
比如此时,她会红袖添香,会细心地为他斟上一杯香茶,她会冲着她,淡淡的笑。
那笑容足以抚平他心中的烦躁。
他努力地眨眼,想要看清她的脸,奋力睁开眼,眼前是空荡荡的屋子。
什么都没有!
属于他的东西……终究是被人夺走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