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大儒对陈老先生蒙馆的悄然探访,虽未留下任何明确的褒贬之词,但其本身便是一种态度。
连这位素以严谨持重着称的大儒都亲自前去观摩,并且没有当场提出任何异议,这无疑给叶瑾那套蒙童启蒙法赋予了某种程度上的“合法性”。
之前那些心存疑虑的士绅家长,至此彻底安心,甚至开始向交好的亲友推荐此法。
一股注重直观、强调理解、寓教于乐的启蒙新风,开始在京城部分开明士绅和富裕之家悄然流行起来。
虽未撼动主流教育体系,却像石缝中渗出的清泉,无声地浸润着一小片土壤。
陈老先生的蒙馆因此声名鹊起,前来求学的孩童竟多了三成,其中不乏一些低品官员和清流文士的子弟。
陈老先生在感激叶瑾之余,也更加用心地揣摩和完善这套教学方法,甚至开始尝试将一些简单的格物常识,如“水为何往低处流”、“为何搓手会发热”等,用孩童能懂的语言融入日常教学中。
叶瑾对此并未有太多沾沾自喜,她依旧沉浸在帮助更多孩童开启智慧之门的快乐中,并开始着手将自己这段时间的实践和思考,系统地整理成一份《蒙童启智初探》的手稿,其中详细记录了各种实物教学的方法、游戏的设计思路以及观察到的孩童反应。
这份手稿,她只当是个人兴趣的记录,却不知其价值在未来将远超她的想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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国公府,叶明的小院内。
傍晚时分,夕阳的余晖给院落镀上了一层暖金色。
叶明刚从他设在内卫的秘密“数据分析室”回来,脸上带着一丝疲惫,但眼神依旧清亮。
他脱下沾染了墨迹的外袍,随手递给旁边侍立的小厮平安。
“少爷,您可回来了。”平安一边接过袍子,一边絮叨,“夫人那边派人来问了两回了,说您再忙也得按时用膳,不然伤身子。”
叶明揉了揉眉心,笑道:“知道了,这就去娘那儿。对了,我让你去西市买的那几本新出的杂记、游记,买回来了吗?”
“买回来了,都放您书房桌上了。”平安答道,“还有,二少爷下午来找过您,看您不在,留了句话,说户部那边最近账目核对顺利,让您放心。”
叶明点点头,二哥叶风在户部顶着压力推行新记账法,这半年瘦了不少,但成效显着,至少户部的账目比以前清晰了十倍,一些陈年旧账和糊涂账也被翻出来清理了不少,想必是触动了某些人的利益,最近弹劾二哥“苛待下属”、“标新立异”的折子也多了起来。
他换了身家常的便服,便往主院走去。路上正好遇到蹦蹦跳跳过来的小妹叶瑾。
“三哥!”叶瑾看到他,眼睛一亮,跑过来拉住他的胳膊,“你猜今天陈夫子跟我说什么了?他说郑大儒前几日又托人给他送了封信,里面还有几张古琴谱,说是对蒙童怡养性情有益!郑大儒居然还懂这个!”
叶明看着妹妹兴奋的小脸,心情也轻松了不少,刮了下她的鼻子:“看来我们瑾儿的名声,连大儒都惊动了。不过你也别太累着,娘说你最近往蒙馆跑得比回家还勤。”
“不累不累,看着那些小娃娃一天天变得聪明,我可开心了。”叶瑾笑嘻嘻地说,“比在家里对着那些绣花样子有意思多了!”
兄妹俩说笑着进了主院。公主李婉清已经坐在桌边等候,桌上摆着几样精致的家常小菜,不见国公叶凌云和二哥叶风,想必是还在外面忙碌。
“明儿,快坐下吃饭。”李婉清看着儿子,眼中满是心疼,“瞧瞧,又瘦了。朝堂上的事再要紧,也得顾着自个儿的身子。”
“娘,我没事,就是最近事情多了点。”叶明挨着母亲坐下,给她夹了一筷子她爱吃的清蒸鱼,“爹和二哥还没回来?”
“你爹被陛下召进宫议事去了。你二哥派人回话,说户部今晚要核对一批紧要的漕粮账目,晚些回来。”李婉清叹了口气,“你们爷仨,一个比一个忙,这家里都快成客栈了。”
叶明安慰道:“娘,等过了这阵子就好了。等大哥从边关回来,咱们一家就能团圆了。”
提到大儿子叶秋,李婉清眼神柔和了些,但还是叮嘱叶明:“你最近风头盛,在外面更要谨言慎行。我听说,市面上有些关于你们那新法的风言风语,说得可难听了。”
叶明扒了口饭,混不在意地说:“娘,放心,孩儿心里有数。那些人也就敢在背地里嚼嚼舌根,真到了朝堂上,还是要靠事实说话。”
“你心里有数就好。”李婉清知道儿子主意正,也不再多说,转而关心起叶瑾的蒙馆趣事,饭桌上的气氛渐渐温馨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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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叶明表面的轻松之下,并未放松警惕。他深知,对手的反扑绝不会仅限于市井流言。
果然,几天后,在一次小范围的朝会上,针对试点改革的攻讦便正式摆上了台面。
发难的是一位御史台的官员,姓王,出自清河王氏旁支。他手持玉笏,慷慨陈词,矛头直指工部的分段承包法。
“陛下,臣听闻工部试行所谓‘分段承包’之法以来,虽表面工期略有缩短,然弊端丛生!诸多营造工程,为赶工期,偷工减料者有之,以次充好者有之!”
“更甚者,此法使得一些毫无根基的小工行得以滥竽充数,挤垮了不少信誉卓着的老字号,致使京城工匠怨声载道,长此以往,恐动摇我朝工事根基啊!”
这位王御史显然是做足了功课,列举了几个似是而非的例子,比如某段官道修缮后不久就出现坑洼,指责是承包的小工行用料不足;又比如某个老牌工行因竞标失败而难以为继,暗示是新法不公导致。
龙椅上的李云轩面无表情,只是淡淡地问:“工部,对此有何说法?”
工部尚书立刻出列,他早已和鲁衡通过气,心中有底:“回陛下,王御史所言,多为不实之词,或为以偏概全。臣已核查,其所言官道坑洼,实因近日暴雨冲刷所致,并非用料问题,且承包工行已承诺近日内修复,费用自理。”
“至于老字号工行,工部选拔承包商,唯才是举,看其工艺、管理、报价,而非仅看资历。若老字号因循守旧,不思进取,在公平竞标中落败,亦属常情。”
“且试行以来,工部各项工程总体支出下降一成半,工期平均缩短两成,验收合格率反有提升,此皆有详细账册及验收文书为证。”
王御史被驳得面红耳赤,但仍不死心:“纵然有些许成效,然此法扰乱市场,致使工匠不安,亦是事实!且谁能保证工部账册、验收文书毫无水分?”
这时,一直沉默的叶明缓缓出列,他先是对皇帝行了一礼,然后转向王御史,语气平和:“王大人,依您之见,何为‘根基’?是倚老卖老、固步自封的资历,还是真抓实干、不断进取的能力?若按资历排辈,那寒门学子是否永无出头之日?新兴工行是否永无立足之地?”
他顿了顿,环视一圈在场的官员,声音清晰:“至于工匠不安,更是无稽之谈。据工部统计,试行分段承包后,参与工程的工匠,因工期明确、管理规范,被克扣工钱的现象大为减少,所得酬劳反而更为稳定及时。”
“若王大人不信,可随意去西市正在修缮沟渠的工地上,找几个工匠问问,他们是否愿意回到过去那种干完活不知何时能拿到钱的日子?”
叶明的话掷地有声,他用实实在在的数据和底层工匠的切身利益,轻易化解了对方扣上的“动摇根基”、“工匠不安”的大帽子。
王御史一时语塞,他身后的几位世家官员脸色也不好看。他们发现,叶明这小子,越来越难缠了。
他不再仅仅局限于抛出新奇概念,而是能将概念落到实处,并用详实的数据和基层反馈来构筑坚固的防御,让人难以找到攻击的破绽。
李云轩眼底闪过一丝赞许,但并未表露,只是挥了挥手:“此事,待半年期满,一并朝议再决。退朝。”
走出大殿,太子李君泽快步跟上叶明,低声道:“表弟,看来他们是要在‘不公’和‘扰民’上做文章了。”
叶明点点头:“意料之中。表哥,咱们准备的‘公示文’和老兵‘闲聊’队,可以开始慢慢放出去了。得让百姓们听听不同的声音。”
“明白。”李君泽应道,随即又笑了笑,“对了,郑大儒给我来信了,除了夸奖瑾儿妹妹,还隐约问起你对‘实学’与‘经义’的看法。我看,这位老夫子,心思活动了。”
叶明闻言,嘴角微扬。这倒是个好消息。争取到士林中间派,尤其是像郑大儒这样德高望重之人的理解甚至支持,其意义不亚于在朝堂上赢得一场辩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