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大儒对陈老先生蒙馆的悄然探访,虽未留下任何明确的褒贬之词,但其本身便是一种态度。
连这位素以严谨持重着称的大儒都亲自前去观摩,并且没有当场提出任何异议,这无疑给叶瑾那套蒙童启蒙法赋予了某种程度上的“合法性”。
之前那些心存疑虑的士绅家长,至此彻底安心,甚至开始向交好的亲友推荐此法。
一股注重直观、强调理解、寓教于乐的启蒙新风,开始在京城部分开明士绅和富裕之家悄然流行起来。
虽未撼动主流教育体系,却像石缝中渗出的清泉,无声地浸润着一小片土壤。
陈老先生的蒙馆因此声名鹊起,前来求学的孩童竟多了三成,其中不乏一些低品官员和清流文士的子弟。
陈老先生在感激叶瑾之余,也更加用心地揣摩和完善这套教学方法,甚至开始尝试将一些简单的格物常识,如“水为何往低处流”、“为何搓手会发热”等,用孩童能懂的语言融入日常教学中。
叶瑾对此并未有太多沾沾自喜,她依旧沉浸在帮助更多孩童开启智慧之门的快乐中,并开始着手将自己这段时间的实践和思考,系统地整理成一份《蒙童启智初探》的手稿,
其中详细记录了各种实物教学的方法、游戏的设计思路以及观察到的孩童反应。
这份手稿,她只当是个人兴趣的记录,却不知其价值在未来将远超她的想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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朝堂之上,半年的期限如同沙漏中的细沙,不断流逝。
叶明埋首于三个试点部门汇集而来的海量数据与案例报告中,精心打磨着半年后朝议所需的“弹药”。
数据的对比是鲜明的,效率的提升是实实在在的,但他深知,那些反对者绝不会轻易认输,他们必然会在“标准是否公允”、“数据是否可靠”、“此法是否可推广”等细节问题上发起新一轮的诘难。
果然,就在期限将至的前一个月,新的波澜再起。这一次,风波并非起于朝堂奏疏,而是源于市井流言。
不知从何时起,京城的一些茶馆酒肆、坊间巷陌,开始流传起一些关于“新法”的议论。这些议论不再空泛地攻击道德文章,而是变得“具体”而“惊悚”。
“听说了吗?户部现在用的那新记账法,看着清楚,实则漏洞百出!好些老账房都说了,那玩意儿容易做手脚,贪墨起来更方便哩!”
“可不是嘛!工部那什么分段承包,听着好,实际肥了那些有关系的小工行,逼得咱们老字号都快没饭吃了!这里头指不定有多少猫腻!”
“最吓人的是那驿路改革!为了赶时间,驿马都跑死多少匹了!驿卒累得吐血,听说还有人摔下马残废了!这哪是改革,这是苛政,是拿人命填啊!”
这些流言蜚语,真真假假,虚实混杂,刻意放大或扭曲试点过程中必然存在的个别问题和适应期的阵痛,将其渲染成普遍存在的“弊政”。
传播者往往言之凿凿,仿佛亲身经历,却又查无实据,如同隐藏在暗处的毒针,试图在舆论层面瓦解新政的民意基础。
叶明很快通过内卫小组注意到了这股暗流。
他立刻意识到,这是对手的新策略。
当朝堂辩论难以占优时,便转向利用信息不对称和民众的朴素的同情心,在民间制造恐慌和反对情绪,试图以此反向施压朝堂。
“果然还是这些手段。”叶明冷笑。他并未急于派人去抓“造谣者”,那只会落入对方陷阱,显得心虚。他决定双管齐下。
一方面,他让叶风、王账房、鲁衡等人,将试点部门这半年来的详细报告,尤其是那些体现效率提升、损耗降低、官员吏治改善的正面数据和典型案例,用最通俗易懂的白话编写成“公示文”,准备在朝议之后,于京城各主要市口公开张贴,让百姓自己看数据,辨是非。
另一方面,他授意韩猛,让他手下那些“休沐”的老兵,在酒肆茶馆等流言集中之地,以普通百姓的身份,用亲身经历或亲眼所见,去“闲聊”试点带来的真实变化。
比如,北境来的客商可以说说军粮送达比以前快了多少,节省了多少成本;京城百姓可以聊聊西市沟渠修好后环境的改善;
甚至可以让几个真正因驿路改革而收入变得稳定、不再被克扣工钱的驿卒,在不暴露身份的情况下,说说自己的切身感受。
他要的,不是封堵言论,而是用更多真实的声音,去对冲那些恶意的谣言,将评判的主动权,交还给广大民众。
就在叶明沉着应对这股暗流之际,一个意想不到的消息传来:那位曾去蒙馆观摩的郑大儒,竟通过太子李君泽,递来了一份私人信函。
信中,郑大儒并未对朝政置评,只是以探讨学问的口吻,高度赞扬了叶瑾在蒙童启蒙上的“巧思”与“仁心”,认为其法“合乎童真,暗合教化之本”,并随信附上了他自己整理的一些前代大儒关于“格物致知”、“循序渐进”的论述摘录,隐隐有引为同调之意。
这封信,分量不轻。郑大儒在士林中的地位崇高,他的认可,哪怕只是局限于蒙学领域,也意味着叶明所推崇的“实学”并非全然被正统学问所排斥,其中符合规律、有益民生的部分,正在被一部分开明学者所接纳。
叶明看着这封信,又看了看手中那份即将定稿的、充满了数据与案例的考成法论证报告,心中豁然开朗。
破局之道,或许正在于此。朝堂上的数据为矛,可证改革之效;民间的真实声音,可辨谣言之伪;而学问上的融会贯通,则可消解道义之争。这三者,缺一不可。
半年之期将至,最终的朝议风暴即将来临。
但这一次,叶明感觉自己的脚步,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加沉稳。因为他手中握着的,不仅仅是冰冷的数字,更有温热的民心,以及那正在悄然扩大的、来自学问内部的认同。
风起于青萍之末,浪成于微澜之间。
他相信,自己推动的这场变革,其根基正在变得越来越厚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