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会上的短暂交锋,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一颗石子,涟漪迅速扩散开来。王御史在工部改革上碰了个软钉子,并未让世家集团气馁,反而激起了他们更强烈的反弹。
攻击的重点开始变得更加集中,也更加阴险。
几日后的一个下午,叶明正在自己的小院里,与特意请假回来的二哥叶风核对户部最终报告的细节。石桌上铺满了账册和写满数据的纸张。
叶风指着其中一页,眉头紧锁:“三弟,你看这里。这是漕粮转运损耗的对比,新法试行后,平均损耗从过去的一成半降到了不足半成,这是实打实的功劳。”
“但最近有人开始在下面散播,说这损耗的降低,是因为我们强行压低了给漕帮和沿途民夫的工钱,甚至克扣了他们的口粮,这才‘省’出来的效益。”
叶明眼神一冷:“哦?查到源头了吗?”
“隐隐指向漕运司的几个老吏,背后估计有崔家的影子。”
叶风叹了口气,“崔家把控漕运多年,利益盘根错节,我们推行新法,清算了他们不少暗中操作的余地,他们这是要反扑,还想把‘与民争利’、‘苛待百姓’的脏水泼到我们身上。”
“预料之中。”叶明拿起茶杯抿了一口,“他们不敢否认数据本身,就只能从‘道德’和‘手段’上抹黑。二哥,你们户部底层官吏和负责押运的官兵,实际待遇和收入如何?”
“绝对是提升了!”叶风肯定道,“新法明确了各项开支标准,减少了中间环节的盘剥,他们拿到手的钱比以前更准时、更足额。尤其是那些基层官兵,以前被层层克扣,现在至少能拿到八成以上的额定粮饷。”
“那就好。”叶明点头,“让王账房他们准备一份详细的支出明细,特别是关于人工成本的部分,同样用白话写清楚,到时候和总体报告一起公示。”
“再让韩猛安排几个信得过的漕帮老人或者押运官兵,到时候可以去茶馆酒肆‘聊聊’现在的收入变化。真的假不了,假的真不了。”
叶风看着弟弟沉稳的模样,心中的焦虑也平息了不少,笑道:“你现在是越来越有章法了。爹前几天还跟我说,看你折腾这些,起初还担心你年轻气盛,如今看来,倒是颇有几分谋定后动的意思。”
叶明也笑了:“都是被逼出来的。对了,大哥那边有消息吗?边关苦寒,他最近如何?”
提到远在边关的大哥叶秋,叶风脸上露出一丝思念:“前几日刚收到家书,说一切都好,让我们勿念。只是边关最近似乎不太平静,北边的狄人部落有些异动,大哥他们加强了巡防。唉,但愿能平安无事。”
兄弟俩正说着话,小妹叶瑾拿着一封信,兴冲冲地跑了进来:“三哥!二哥!你们看谁来信了!”
叶明接过信一看,信封上的字迹苍劲有力,落款是“边关 叶秋”。
他心中一暖,连忙拆开。信很长,叶秋在信中先报了平安,详细描述了边关的风物和军中生活,询问了父母身体和弟妹近况,语气一如既然地沉稳可靠。但在信的末尾,他特意提了一笔:
“……近日军中补给,尤其是冬衣与部分军械,送达颇为及时,品质亦较往年有所提升。听闻此乃京中推行新法之效?若果真如此,于边军实乃一大幸事。”
“将士们不必再为粮秣不继、衣甲单薄而忧心,可专心御敌。吾弟在京所为,虽远在边关,亦有所感佩。然朝堂风波险恶,望吾弟慎之又慎,保重自身。家中父母,还需你与二弟多尽孝心……”
这封家书,对叶明而言,简直比千金还重。
大哥的认可,尤其是来自最讲求实际的军队的正面反馈,是对他推行改革最有力的支持之一。
这证明他的努力,不仅仅是在纸面上提升效率、节省开支,更是实实在在地惠及了保家卫国的将士们。
“大哥也知道了!”叶瑾凑在旁边看信,高兴地说,“连大哥都说三哥做得好呢!”
叶风也感慨道:“是啊,边军稳,则国本固。若能因此让前线将士少受些苦,我们在这边承受些压力,又算得了什么。”
叶明小心地将家书折好,心中涌起一股暖流和更坚定的决心。
他所做的一切,不仅仅是为了巩固皇权、打压世家,更是为了能让这个国家运转得更有效率,让像大哥这样的将士、像韩猛那样的老兵、像市井街头的普通百姓,都能过得更好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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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此同时,东宫之内。
李君泽将一份密报递给叶明:“你看看这个,崔家那边动作不小。他们不仅在漕运上做文章,还暗中联络了不少御史,准备在朝议时联名上书,弹劾你‘操切冒进’、‘罔顾民情’,甚至可能把‘结交边将’、‘图谋不轨’的罪名也扯出来。”
叶明接过密报快速浏览了一遍,冷笑道:“‘结交边将’?是指我大哥吗?真是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他们这是狗急跳墙了。”李君泽面色凝重,“半年之期将至,他们知道在数据上难以辩驳,就只能用这些下作手段,试图在父皇心中种下猜疑的种子,甚至不惜动摇国本。”
叶明沉吟片刻,道:“表哥,看来我们的动作要再快一点。郑大儒那边,可有新的进展?”
“有。”李君泽露出一丝笑意,“我前几日特意去拜访了郑大儒,与他探讨了‘实学’与‘经义’的关系。”
这位老夫子虽然依旧坚持经义是根本,但也承认,‘格物致知’亦是圣人之道,若一味空谈性理,而于国计民生无补,亦是偏离了圣人之意。
他对瑾儿妹妹的蒙学方法赞不绝口,认为这才是真正启发民智的途径。
我隐约透露了朝堂上关于新法的争议,他虽未明确表态支持,但言语间对那些只知空谈、不务实际的官员颇多微词。”
“这就够了。”叶明眼神一亮,“不需要他明确站队,只要他能在士林中为我们发声,质疑那些空谈误国之辈,就能在很大程度上抵消对方在‘道义’上的攻击。”
“表哥,或许我们可以请郑大儒,以及一些与他交好、比较开明的学者,针对蒙学改革和‘学以致用’的风气,写几篇文章,在士林圈子里流传一下?”
李君泽点头:“此法甚好!我这就去安排。润物细无声,先从学问上正名,看他们还怎么拿‘背离圣贤之道’来压人。”
两人又仔细商议了一番应对之策,直到宫门即将下钥,叶明才告辞离开。
回到国公府,已是华灯初上。叶明先去父母院中请安,将大哥的家书给母亲李婉清看。
李婉清捧着长子的信,看了又看,眼角微微湿润,连声道:“都好就好,都好就好……”
国公叶凌云虽未多言,但看着家书,紧绷的脸色也柔和了许多,只是对叶明叮嘱道:“如今你已是风口浪尖上的人,行事更要低调谨慎。陛下虽信重你,但帝王心术,深不可测,切记不可恃宠而骄。”
“孩儿明白。”叶明恭敬应下。
从主院出来,叶明回到自己的书房。他没有立刻休息,而是铺开纸张,开始梳理思路。
朝堂攻讦、市井流言、漕运抹黑、甚至可能出现的“结交边将”的构陷……对手的招数层出不穷。
但他手中也有牌:确凿的数据、基层的支持、军队的认可、以及正在争取的士林清议。
他提起笔,在纸上写下四个词:事实、民心、军心、清议。
接下来要做的,就是在这四个方面,构筑起坚固的防线,等待最终朝议的到来。
那将不仅仅是一场辩论,更是一场没有硝烟的战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