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电站的铁门锈得像块烂铁,小年用洛阳铲撬了三下才弄开条缝。铁锈渣子落在地上,混着些暗红色的泥点,是从裤脚蹭下来的,他后颈的血契花纹还在发烫,像块贴在皮肤上的烙铁。
发电机房的玻璃早就没了,风灌进去发出呜呜的响,像谁在空旷的屋子里哭。小年举着手电筒扫过去,水泥地上布满裂缝,缝里塞满了枯草和红泥,像某种生物的血管。角落里堆着些废弃的电缆,绝缘皮被啃得坑坑洼洼,露出里面的铜芯,在光线下闪着冷光。
“红泥怕电……”他摸着电缆的断口,想起日记里的话。铜芯上沾着些灰白色的粉末,是被电流烧焦的丝状物,看来以前有人在这里用过这招。他突然发现电缆的绝缘皮上印着生产日期——1976年,刚好是老刀说的第二个三十年,“难道当年有人来过?”
手电光扫到墙角的铁柜,锁孔被撬得变形,里面散落着些泛黄的工作笔记。最上面的本子写着“值班记录”,字迹潦草,其中一页画着个三足鸟,旁边标着“每日凌晨三点,红泥会漫到三号机组”。日期停留在1980年霜降,后面画了个大大的叉,像被什么东西划破的。
小年翻到最后一页,发现夹着张照片——三个穿着工装的年轻人站在发电机前,中间那人的衣领里露出半截红绳,绳尾拴着块青铜碎片,形状与破庙里的铜镜吻合。“是守庙人换了身份,”他的指尖抚过照片,“他们想用电困住红泥,结果失败了。”
发电机房的地面突然震动起来,不是很大,却很有规律,像有人在地下用锤子敲。小年蹲下去贴耳听,震动来自三号机组的方向,那里的水泥地裂得最厉害,红泥从缝里渗出来,像在呼吸。
他拖着电缆往三号机组走,绝缘皮在地上摩擦,发出“沙沙”的响,像在模仿红泥里的丝状物。机组的外壳锈得掉渣,控制面板上的按钮全碎了,只有个红色的紧急启动键还完好,上面沾着些暗红色的指纹,像刚被人按过。
“得找电源,”小年环顾四周,发现墙角的配电箱还连着线,只是开关被烧得焦黑。他想起背包里的备用电池,是探穴用的大功率型号,或许能临时供电。正准备拆电池时,眼角的余光瞥见机组后面的阴影里,站着个模糊的人影。
那人影背对着他,穿着1980年代的工装,手里拿着根电缆,动作僵硬地往机组上接,像台生锈的机器。小年的手电光扫过去,发现那人的后颈有块暗红色的印记,形状与自己的血契花纹一模一样。
“你是谁?”小年握紧了手里的洛阳铲,铲头在光线下泛着冷光。人影没回头,接电缆的动作却加快了,铜芯碰撞的火花在阴影里闪烁,像濒死的萤火虫。
突然,人影的手臂掉了下来,不是被砍断的,是从肩膀处脱落,露出里面的红泥,像塞满了泥土的麻袋。小年倒吸口凉气,手电光猛地照向那人的脸——没有五官,只有个空洞的脖颈,里面涌出些红泥,混着灰白色的丝状物,在地上汇成小小的溪流。
“是1980年的值班员……”小年的声音发颤,他想起照片里的三个年轻人,“他们没能走,成了红泥的一部分。”脱落的手臂还在抽搐,手指关节处的铜戒指闪着光,戒面刻着三足鸟,与白骨上的戒指是同一款式。
发电机房的震动越来越剧烈,三号机组的底座开始渗出血红色的液体,顺着裂缝往小年脚下流。他突然想起日记里的话:“红泥遇电会沸腾,需用活人做引。”字迹旁边画着个简易的电路图,电源正极接电缆,负极接……血契。
“原来如此,”小年的后颈突然传来尖锐的刺痛,血契花纹像活了过来,在皮肤上蠕动,“不是用电困住红泥,是用红泥里的东西发电……血契是导体。”他看着控制面板上的红色按钮,突然明白了老刀为什么要推他走——他早就知道,离开红泥坳的唯一方法,是成为发电的“引子”。
人影接电缆的动作越来越快,脱落的手臂在地上爬,像条没有头的蛇,往小年的方向靠近。红泥已经漫到脚踝,冰冷的触感里带着黏腻,像无数只小手在拉扯。小年突然抓起电缆,将铜芯往配电箱的接口插,火花瞬间窜起,烧得他手指发麻。
“启动!”他用尽全力按下红色按钮,机组发出刺耳的轰鸣,电流顺着电缆蔓延,在红泥里激起蓝色的电弧,像无数条电蛇在扭动。人影发出无声的嘶吼,身体在电流中剧烈颤抖,红泥里的丝状物被烧得焦黑,发出刺鼻的糊味。
小年感觉全身的血液都在沸腾,血契花纹像要从皮肤里钻出来,后颈的刺痛变成了剧痛,眼前阵阵发黑。他看见自己的血顺着电缆流进机组,与红泥里的液体混在一起,在电弧中发出暗红色的光,像某种诡异的燃料。
发电机的轰鸣达到顶峰时,小年的意识开始模糊。他仿佛看见老刀站在红泥地里,手里举着青铜镜,对着朝阳微笑;看见1980年的值班员们在机组前合影,脸上带着希望的笑容;看见师祖在破庙里放下铜镜,转身走进红泥坳,背影决绝得像赴死的战士。
“原来这就是血契……”他想笑,嘴角却涌出腥甜的液体,“不是诅咒,是传承。”电流还在继续,红泥在电弧中慢慢凝固,变成青灰色的硬块,像被石化了。人影的轮廓在电流中渐渐清晰,露出里面的白骨,手里还紧紧攥着半块青铜镜,与破庙里的那半形成了完整的圆形。
发电机的轰鸣声突然减弱,电流中断了。小年瘫在地上,全身的力气都被抽干,后颈的血契花纹不再发烫,变成了暗褐色,像块干涸的伤疤。红泥地彻底凝固了,裂缝里的丝状物全被烧焦,散发出硫磺的味道,像老刀撒的驱邪粉。
他挣扎着站起来,发现三号机组的外壳上,映出个完整的三足鸟影子,是电流和红泥共同作用的结果,鸟的腹部不再有洞,而是填满了暗红色的纹路,像无数条缠绕的血管。“结束了?”小年喃喃自语,却不敢相信。
发电机房外传来鸟鸣声,是清晨的麻雀,在枝头叽叽喳喳,像在庆祝什么。小年走到门口,发现红泥坳的方向泛着正常的晨光,不再是诡异的暗红色。山路上的红泥都凝固了,变成青灰色的石板路,上面印着无数细小的脚印,像所有被困在红泥里的灵魂,终于找到了出路。
他摸向后颈的血契,花纹还在,只是不再发烫,像块普通的胎记。背包里的日记被血水浸透,字迹模糊不清,只有最后一页的水电站地图还能辨认,上面用红笔圈着个小小的红点,标注着“下一个祭坛”。
小年突然想起老刀推他时的眼神,那不是绝望,是解脱。或许成为祭品不是结束,是另一种形式的自由——至少不用再被红泥追着跑,不用再担心血契发作,能像1980年的值班员、像师祖、像老刀一样,成为红泥坳的一部分,守护着某个不为人知的秘密。
他走到配电箱前,重新接好电缆,按下了启动键。发电机再次轰鸣起来,电流顺着凝固的红泥蔓延,在山坳里形成道无形的屏障。这次,他没有成为“引子”,只是个普通的守庙人,像无数前辈一样,用自己的方式,暂时稳住了红泥坳的邪物。
朝阳升起来时,小年坐在三号机组上,看着红泥坳的方向。远处的破庙里,青铜镜在神像胸口泛着幽光,镜面的黑影里,再也没有那个满身红泥的轮廓。但他知道,这只是暂时的,当红泥再次软化,当三足鸟的影子重新出现在机组上,会有新的人来到这里,带着新的青铜镜,续写这段关于血契和传承的故事。
他从怀里掏出那半块青铜镜——是刚才在人影手里发现的,不知何时被塞进了自己的口袋。镜面已经被电流灼得发黑,却依然能照出人影,只是这次,镜子里的人是他自己,后颈的血契花纹清晰可见,像个永远的印记。
发电机的轰鸣声在山谷里回荡,像首低沉的歌谣,唱给所有埋在红泥里的灵魂听。小年的目光投向日记上标注的“下一个祭坛”,那里或许也有三足鸟,有青铜镜,有等待传承的血契。他的脚步没有动,因为他知道,自己会留在这里,守着三号机组,守着凝固的红泥,等待下一个拿着洛阳铲的人,等待下一个故事的开始。
风从发电机房的破窗灌进来,带着远处的花香,不再是红泥的腥气。小年的嘴角终于露出丝微笑,他知道,这不是结束,永远不会是结束——红泥坳的秘密,会像电流一样,在时光里永远流动,永远传承,直到某天,有人能真正解开血契,让所有的灵魂,都得到真正的自由。
小年在水电站守到第三个满月时,红泥地的青灰色硬块开始出现裂纹,像冻了一冬的河面要化开。他蹲在三号机组旁给电缆接头缠胶布,发现裂缝里渗出些暗红色的黏液,滴在发电机外壳上,瞬间晕开朵血花,与三足鸟影子的纹路严丝合缝。
“比预想的早了七天,”他摸出日记,最后一页的红笔标注被黏液浸透,“下一个祭坛”的字样变得模糊,只剩个暗红色的圆点,像颗正在流血的痣。后颈的血契花纹突然发烫,比上次在发电机房时更剧烈,像有团火在皮肤下游动。
夜里值班时,小年听见水电站的蓄水池传来奇怪的声响,像有人在水底敲石头。他举着探照灯往池里照,水面泛着诡异的荧光,青灰色的池壁上,不知何时爬满了细小的红泥纹路,组成片微型的三足鸟图案,每只鸟的嘴里都叼着根头发丝细的铜链,链尾没入池底的黑暗里。
他想起日记里夹着的水电站图纸,蓄水池的底部连接着条废弃的引水渠,直通红泥坳的深处。图纸的角落用铅笔写着行小字:“渠底有‘镇水符’,遇红泥会显形。”字迹被虫蛀了大半,剩下的笔画像些扭曲的虫子。
凌晨三点,蓄水池的荧光突然熄灭,池壁的红泥纹路开始褪色,像被水冲散的墨。小年听见引水渠里传来“哗啦啦”的水声,不是水流,倒像无数条铜链在拖动。他抓起身边的工兵铲,往引水渠的入口走,渠壁的混凝土上布满手印,指缝里嵌着红泥,像无数人曾在这里挣扎过。
渠底的积水中浮着些腐烂的工装碎片,是1980年值班员的制服,布料里裹着根铜链,链环上的鳞片比墓里的“锁龙链”更细密,末端拴着块巴掌大的青铜镜,镜面朝下,扣在块青石板上。小年用工兵铲撬开石板,下面露出个黑黢黢的洞口,一股浓烈的腥气涌出来,比墓里的血沁玉更刺鼻。
“原来还有层地宫,”他摸出备用电池接好探照灯,光柱扫过洞口的岩壁,上面刻着和破庙神像一样的缠枝纹,其中朵花的花萼处刻着行小字:“丙穴下七丈,有‘血池’,养三足,镇四方。”
探照灯突然照到岩壁的裂缝里卡着半截手指骨,指甲缝里嵌着红泥,指节处套着个铜环,刻着“永宁十年”的字样——比之前的“永宁七年”晚了三年,像段未写完的纪年。小年想起西晋的墓葬制度,王侯墓通常有“陪陵”,难道红泥坳的祭坛不止一处?
他顺着洞口往下放绳索,刚降到三丈深,突然感觉绳索被什么东西抓住,力道大得像被铁钳夹住。探照灯光扫下去,只见无数条铜链从洞壁的石缝里伸出来,链尾缠着灰白色的丝状物,组成张巨大的网,正缓缓收紧。
“是‘天罗网’,”小年的后颈传来灼痛,血契花纹像要烧穿皮肤,“西晋的镇墓邪术,专缠带血契的人。”他摸出背包里的硫磺粉,往铜链上撒,粉末接触丝状物的瞬间,冒出蓝绿色的火苗,链网突然松开,绳索带着他猛地往下坠。
落地时脚踝崴了下,钻心的疼。地宫的地面是层厚厚的红泥,踩上去像陷进棉花里,抬脚时能看见泥里浮出些细小的白骨,是孩童的指骨,指节处同样套着铜环,刻着不同的纪年,最早的是“永宁元年”,最晚的是“永宁二十三年”——整整二十三年,每年都有孩童被扔进这里。
地宫的中央有个圆形的血池,池里的液体泛着暗红色的光,像熔化的青铜。池边立着七个石俑,手里都捧着青铜托盘,其中六个托盘是空的,只有最西侧的托盘上摆着半块青铜镜,镜面朝上,映出池顶的星象图,北斗七星的位置与墓里的穹顶完全相同,只是那颗空着的星,此刻被血池的红光填满,像颗正在滴血的眼睛。
“还差半块,”小年突然明白,破庙里的铜镜、墓里影子手里的铜镜、蓄水池的铜镜,加上这半块,刚好能拼成完整的七星阵,“西晋人用七面铜镜镇住红泥坳的邪物,我们拿走的每块镜子,都是在破坏平衡。”
血池的液体突然开始沸腾,冒出的气泡里裹着些模糊的人影,像被泡在血里的魂魄。石俑的眼睛里渗出红泥,顺着脸颊往下流,在托盘上汇成细小的溪流,流向那半块青铜镜。小年的探照灯扫过石俑的底座,发现刻着和血契相同的花纹,只是更复杂,像无数条花纹缠在一起,组成个巨大的“祭”字。
后颈的灼痛突然消失,取而代之的是种奇怪的麻木,像被冻住了。小年对着青铜镜的反光看,血契花纹变成了青灰色,像凝固的红泥,末端的纹路延伸到胸口,组成个完整的三足鸟图案,鸟的翅膀上,隐约能看见老刀和1980年值班员的名字,像被刻上去的。
“原来我们都在这花纹里,”他突然笑起来,笑声在空荡的地宫里回荡,像无数人在跟着笑,“不是传承,是被永远困在了一起。”血池的气泡炸得更凶,人影在液体里挣扎,伸出无数只手,抓向石俑的托盘,指甲缝里的红泥像未干的血。
小年抓起那半块青铜镜,镜面的反光突然变得刺眼,照得他睁不开眼。等他适应光亮,发现血池的液体变成了透明的,池底铺着层青黑色的石板,上面刻着幅完整的地图,标注着七处祭坛的位置,除了红泥坳和水电站,其余五处分布在群山深处,每个位置都画着面青铜镜,镜面朝向不同的方向,组成个巨大的北斗七星阵。
“是‘七星锁’,”他想起曾在博物馆见过的西晋占星图,“用七处祭坛锁住地下的邪物,青铜镜是阵眼……我们拿走任何一块,都会让阵眼松动。”石板的边缘刻着行朱砂字:“七星归位,邪物长眠;缺一,则醒。”字迹的深浅不一,像被不同的人刻过,最新的一笔还带着红泥,像是刚刻上去的。
地宫里突然剧烈震动,洞壁的石缝里涌出大量红泥,像被捅破的血袋。铜链从四面八方伸过来,组成张密不透风的网,往小年的方向收缩。血池的液体重新变成暗红色,人影在里面发出凄厉的嘶吼,声音里夹杂着老刀的口音、1980年值班员的呼救,还有师祖模糊的叹息,像段被揉碎的录音。
小年突然想起发电机房的电缆,想起红泥怕电的特性。他解开背包里的备用电缆,将铜芯缠在青铜镜上,另一端往洞壁的钢筋插——水电站的钢筋连接着地面的发电机,只要启动机组,电流就能顺着钢筋传到地宫,像条贯通天地的电蛇。
“最后一次了,”他按下随身携带的遥控器,地面的发电机发出轰鸣,电流顺着电缆窜起,在青铜镜的表面激起蓝色的电弧,像给镜子镶了圈光边。铜链网在电流中剧烈颤抖,红泥被烧得焦黑,发出刺鼻的糊味,人影的嘶吼声渐渐平息,重新沉回血池底,像被驯服的野兽。
震动停止时,小年瘫坐在石板上,青铜镜的镜面已经被电流灼得发黑,却依然能照出他的影子。只是这次,影子的后颈处,多了无数个重叠的轮廓,像所有被困在花纹里的人,都在镜中看着他,眼神里没有怨恨,只有解脱。
他将青铜镜放回石俑的托盘,镜面朝下,重新扣住青石板。血池的液体慢慢变回暗红色,气泡不再炸裂,人影安静地浮在里面,像睡着了。洞壁的红泥纹路开始褪色,铜链缩回石缝,地宫恢复了平静,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
回到地面时,天已经亮了。水电站的蓄水池泛着正常的水光,池壁的三足鸟图案消失了,像从未出现过。小年摸向后颈的血契,花纹变回了暗褐色的胎记,不再发烫,只是用手摸上去,能感觉到下面有细微的跳动,像无数颗心脏在同时搏动。
他走进发电机房,发现三号机组的外壳上,三足鸟影子的翅膀展开了些,遮住了其中一颗星的位置,像在修补被破坏的平衡。日记最后一页的红笔标注不再模糊,“下一个祭坛”的字样旁边,多了行新的字迹,是他自己的笔迹,却不记得何时写的:“七月初七,去鹰嘴崖。”
山风顺着窗户灌进来,带着红泥坳的腥气,却比之前淡了些,像被冲淡的血。小年知道,暂时的平静只是假象,七星阵的平衡被打破过一次,就会永远留下裂痕,红泥还会再次渗出,铜链还会再次拖动,直到七面青铜镜重新归位,或者……被彻底摧毁。
他给电缆接头换了新的胶布,检查完所有的设备,将那半块青铜镜的位置标记在地图上。背包里的工兵铲闪着冷光,后颈的胎记在阳光下若隐若现,像个永远的提醒——他不再是闯入者,也不是守庙人,而是这“七星锁”的一部分,是锁住邪物的链条,也是可能被挣脱的薄弱环节。
离开水电站时,小年最后看了眼蓄水池,水面倒映着蓝天白云,平静得像面镜子。但他知道,池底的引水渠里,铜链还在轻轻晃动,链尾的青铜镜在黑暗中泛着幽光,像只永远睁着的眼睛,看着他走向下一个祭坛,走向那早已写好的命运。
鹰嘴崖的方向传来隐约的雷声,明明是晴天,却像有场暴雨正在酝酿。小年的脚步没有停,他的影子在地上被拉得很长,影子的后颈处,三足鸟的翅膀正缓缓展开,遮住了越来越多的阳光,像要把整个世界都拖进红泥色的阴影里。
鹰嘴崖的风像把钝刀子,割在脸上生疼。小年蹲在崖边的避风处,给工兵铲的木柄缠防滑布,布纹里还沾着水电站的红泥,在风中慢慢干透,变成暗红色的痂。崖下的云雾里藏着块巨大的岩石,形状像只展翅的鹰,正是地图上标注的“鹰嘴”,青铜镜的位置就在鹰嘴的眼睛里。
他摸出从水电站带出来的铜链碎片,链环上的鳞片在阳光下泛着冷光,与崖壁的岩石纹路形成奇妙的呼应。后颈的血契花纹突然发烫,比在地宫时更剧烈,像有团火顺着脊椎往下窜,直到丹田处才停下,形成个滚烫的硬块,像吞下了块烧红的青铜。
“七月初七,鬼门开,血祭鹰嘴崖。”山下的老猎户曾这么说,他们从不靠近鹰嘴崖,说那里的云雾会“吃人”——几十年前有群采药人进去,只出来个疯疯癫癫的,嘴里反复念叨“青铜眼睛会眨眼”,没过三天就浑身长满红疮,烂死在山神庙里。
小年的探照灯扫过崖壁,发现块青黑色的岩石与周围的红褐色格格不入,表面刻着缠枝纹,与破庙里的石像如出一辙。他用工兵铲撬动岩石,下面露出个碗口大的洞口,一股混合着铜锈和霉味的寒气涌出来,吹得探照灯光柱都在晃动。
洞口的边缘挂着些银白色的丝状物,比红泥里的更细,在风中轻轻摆动,像某种金属冷却后形成的结晶。小年想起日记里的话:“鹰嘴崖的‘锁’是银做的,怕硫磺,更怕血。”他往洞口撒了把硫磺粉,丝状物瞬间蜷缩,发出“滋滋”的响声,像被烫到的蛇。
钻进洞口时,岩壁擦着后背,血契花纹被磨得生疼。通道很窄,只能匍匐前进,爬了约莫三丈远,前方突然开阔,出现个圆形的石室,中央立着根盘龙银柱,柱顶的鹰嘴石雕里嵌着块青铜镜,镜面朝外,正对着石室入口,像只警惕的眼睛。
石室的墙壁上画着壁画,是用朱砂和银粉混合绘制的,内容是西晋的祭祀场景:戴着面具的祭司将青铜镜嵌入鹰嘴,下面的石槽里流淌着暗红色的液体,七个穿着不同服饰的人跪在槽边,手腕上都缠着银链,链尾没入液体中,像在献祭自己的血。
“是‘七星献祭’,”小年的手指抚过壁画,朱砂的粉末簌簌落下,“七处祭坛各有祭品,红泥坳是血,水电站是电,鹰嘴崖是银……”他突然注意到壁画角落的小字,是用银粉写的“银柱倾,镜眼裂,血契之人承天命”,笔画里嵌着些细小的银粒,像刚写上去的。
银柱的底座有个凹槽,形状与小年口袋里的铜链碎片吻合。他将碎片嵌进去,银柱突然轻微震动,鹰嘴石雕的眼睛眨了下——不是错觉,镜面确实转动了角度,原本对着入口的镜面转向了石室顶部,照出幅隐藏的星象图,比地宫里的更完整,北斗七星的位置各标着个地名,除了已去过的三处,其余四处分别是“黑风口”“落雁坡”“断云涧”“望月坪”。
“还差最后四处,”小年的后颈突然传来钻心的疼,血契花纹像要突破皮肤,丹田处的硬块烫得他直哆嗦,“承天命……是要我把七面镜子全找回来。”他突然发现银柱上缠着根银链,链尾拴着个小小的银锁,锁芯是空心的,刚好能塞进根手指。
石室的地面突然渗出暗红色的液体,从石槽往银柱的方向流,像在重演壁画里的祭祀场景。小年的靴底被液体浸透,冰凉的触感里带着黏腻,与红泥地的感觉一模一样,只是更腥,像刚宰杀的牲畜血。
鹰嘴石雕的眼睛又眨了下,镜面反射的星象图开始移动,北斗七星的连线组成把镰刀的形状,刀尖直指小年的心脏。他突然想起老猎户说的“青铜眼睛会眨眼”,原来不是疯话,是镜面在随星象转动,像个精准的天文仪器。
银柱的震动越来越剧烈,盘龙的鳞片开始脱落,露出里面的红泥,像裹着层血肉。小年抓起工兵铲往银柱的底座砸,想把青铜镜取出来,却发现镜面与鹰嘴石雕长在了一起,边缘渗出些银白色的液体,像银在熔化,“是银焊,”他的声音发颤,“他们用银水把镜子焊死了,取下来就会破坏整个结构。”
石室顶部的星象图突然清晰,北斗七星的位置亮起红光,其中四颗最亮的星对应着未去过的四处祭坛,光芒越来越盛,像在催促。地面的暗红色液体已经漫到膝盖,银链开始收紧,缠上小年的脚踝,冰冷的触感里带着电流般的刺痛,像在吸取他的血。
“必须启动银柱,”小年突然明白,鹰嘴崖的祭祀需要银和血的混合,“银链是导体,血契的血能激活银柱。”他将手腕凑到银锁前,用工兵铲划破皮肤,鲜血滴进锁芯,银锁“咔哒”一声弹开,银链瞬间松开,盘龙银柱发出嗡鸣,像被唤醒的巨兽。
青铜镜的镜面在嗡鸣中泛起红光,将星象图的光芒反射到石室墙壁上,壁画里的祭司面具突然转动,露出下面的脸——是张布满红疮的脸,与老猎户说的疯采药人一模一样,眼睛里没有瞳孔,只有两个黑洞洞的窟窿,塞满了银白色的丝状物。
“他也是血契之人,”小年的心脏狂跳,“没能完成献祭,变成了壁画的一部分。”银柱的嗡鸣达到顶峰时,镜面突然射出道红光,击穿石室顶部,照向天空,云雾中的鹰嘴崖石雕发出回应般的轰鸣,像整座山都在共鸣。
小年感觉自己的血顺着银链流进银柱,与里面的红泥混合,在镜面的红光中发出暗红色的光,像某种催化剂。壁画里的祭祀场景开始动起来,七个献祭者的手腕流出银红色的液体,顺着石槽汇成溪流,流向银柱,与他的血融为一体。
当红光消失时,小年瘫在石室里,银柱的震动停止了,地面的暗红色液体退去,只留下银白色的痕迹,像干涸的泪痕。鹰嘴石雕的眼睛不再转动,镜面恢复原位,嵌在鹰嘴里,像从未被惊动过。
他摸向口袋,发现多了块银质的令牌,上面刻着三足鸟和“鹰嘴崖”三个字,边缘刻着行小字:“七月初七,望月坪见。”字迹是用他自己的血写的,却不记得何时刻的,像被某种力量操控着完成的。
爬出洞口时,云雾已经散去,鹰嘴崖的轮廓在夕阳里清晰可见,柱顶的青铜镜在光下闪着微光,像真的在眨眼。小年的手腕伤口已经愈合,只留下个银白色的疤痕,形状与银锁的钥匙孔吻合,像被打上了永久的印记。
山下的老猎户举着猎枪站在路口,看见他时突然跪下,嘴里念叨着“赎罪了,终于赎罪了”。他说自己是疯采药人的孙子,祖辈传下来的规矩,要等血契之人从鹰嘴崖出来,才能解开家族的诅咒——他们世代守护着鹰嘴崖,却不敢靠近,像群懦弱的看门人。
“黑风口的祭坛在哭,”老猎户的声音发颤,“那里的青铜镜碎了,红泥漫到了山脚下,村里的牛羊开始长红疮,像当年的疯病要回来了。”他递给小年个羊皮袋,里面装着些黑色的药膏,“我祖上传的,能暂时压制红疮,黑风口的风有毒,沾了就会烂。”
小年接过羊皮袋,发现药膏的气味与老刀的黑陶瓶相似,只是更刺鼻,像加了更多的硫磺。他摸向后颈的血契,花纹的颜色又深了些,丹田处的硬块不再发烫,变成了冰凉的触感,像揣着块青铜镜。
夕阳将鹰嘴崖的影子拉得很长,在地面形成个巨大的鹰嘴形状,尖端指向黑风口的方向。小年知道,没有时间休息了,青铜镜碎了一面,七星阵的平衡被彻底打破,红泥里的邪物正在苏醒,他必须赶在七月初七前到达望月坪,找到最后一面镜子,完成这场跨越千年的献祭。
老猎户的猎枪突然指向天空,小年抬头,看见群黑色的鸟在鹰嘴崖上空盘旋,翅膀展开的形状像三足鸟,发出凄厉的鸣叫,像在警告,又像在指引。他握紧手里的银令牌,转身往黑风口走去,后颈的血契花纹在暮色里隐隐发亮,像在地图上标记出下一个坐标。
黑风口的方向传来风声,不是自然的风,倒像无数人在同时哭泣,其中夹杂着银链拖动的“哗啦”声,像有什么东西正顺着山路往鹰嘴崖爬,带着红泥的腥气和银白色的丝状物,在暮色里织成张巨大的网,慢慢收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