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雨砸在帐篷上时,老刀正在擦拭那把洛阳铲。铲头的锈迹被桐油浸得发亮,在马灯的光晕里泛着冷光,像某种爬行动物的鳞片。帐篷外的雨声裹着风,把远处山坳里的呜咽声传得格外清晰,像有什么东西正在泥里翻身。
“师父,那土真邪门。”蹲在角落的小年突然开口,手指抠着破军装的破洞,指甲缝里还嵌着暗红色的泥。他下午探穴时,铲头带上来的土粒沾在皮肤上,竟烧出些细密的红点,像被毒虫蜇过。
老刀没抬头,用麂皮反复摩挲铲柄上的刻痕——那是三十年前他师父留下的,三横两竖,像个没写完的“墓”字。“别咋咋呼呼,”他的声音混着雨声,显得格外沉,“这山叫‘红泥坳’,土带火气是常事。”话虽如此,他还是从帆布包里摸出个黑陶瓶,往小年手心里倒了些墨绿色的膏体,“抹匀,你师祖传的,专治土毒。”
药膏触皮肤时凉得刺骨,小年打了个哆嗦,突然发现帐篷角落的背包里露出半截帛书,边角已经发黑,上面的朱砂字被雨水洇得模糊,却依然能看出是幅地形图,标注着“丙字穴”的位置,旁边画着个奇怪的符号,像只三足的鸟。
“这图是从哪儿来的?”小年的声音有些发紧。他们三天前在山脚下的破庙里捡到个铜匣,里面就裹着这帛书,匣底刻着“永宁七年”的字样,是西晋的年号,距今快一千七百年了。
老刀把洛阳铲竖在帐篷杆旁,铲头的影子在帛书上晃来晃去,像条游动的蛇。“你师祖当年就在这红泥坳折了,”他的指尖点着三足鸟符号,“临死前托人带话,说这穴里有‘活物’,让后人别碰。”他顿了顿,从怀里掏出个油布包,里面是半块青铜镜,镜面已经氧化发黑,却能隐约照出人影,“但这镜,得取回来。”
青铜镜的边缘铸着缠枝纹,其中一节枝桠断了口,与帛书上三足鸟的翅膀形成诡异的呼应。小年突然想起下午探穴时,洛阳铲带上来的土块里混着些灰白色的纤维,像某种动物的毛发,此刻想来,后背突然冒出层冷汗。
后半夜雨势渐小,山坳里的呜咽声却越来越清晰,像有人在泥里拖着什么重物。老刀突然站起来,往靴筒里塞了把短刀,“时辰到了,丙字穴的方位,潮水退三分时最稳。”他说的“潮水”不是海水,是红泥坳特有的“泥涌”——每逢暴雨,地下的红泥会像沸腾的粥,涌到地表又退去,只有退潮的半个时辰里,土层最稳固。
两人背着装备往山坳走,手电筒的光柱在雨雾里摇摇晃晃,照得红泥地泛着油亮的光,像铺了层凝固的血。小年踩着老刀的脚印走,发现师父的脚印里总有些细碎的反光,蹲下去看,竟是些细小的青铜碎渣,像从地底翻上来的骨头。
“小心脚下的‘泥花’,”老刀的声音压得很低,“红泥翻泡泡,底下有东西在喘气。”他用洛阳铲往地上戳,铲头没入三寸时,突然传来“咔”的轻响,像碰到了什么硬物。
小年往铲洞旁扒红泥,指尖突然触到片冰凉的金属,形状像片巨大的鳞甲,边缘还带着弧度。“是椁板!”他的声音里带着兴奋,却被老刀狠狠瞪了一眼。“别出声,”老刀按住他的手,“你听。”
寂静里,能听到地下传来细微的“滴答”声,不是雨水,倒像某种液体正顺着椁板往下渗。小年突然想起村里老人说的,红泥坳的土会“吃”人,几十年前有个采药人失踪,后来在泥里挖出他的草鞋,鞋底的麻绳都被红泥泡成了暗红色,像被血浸透了。
洛阳铲再次下探时,带上来的土变成了深褐色,其中混着些米粒大的玉屑,在手电筒光下闪着幽绿的光。老刀把玉屑凑到鼻尖闻,一股淡淡的腥气钻进鼻腔,像刚剖开的鱼腹。“是‘血沁玉’,”他的脸色有些凝重,“这穴里的东西,怕是早成了气候。”
他们在红泥里挖出个丈许见方的坑,坑底露出块青黑色的石板,上面刻着和青铜镜一样的缠枝纹,其中一朵花的花蕊是空的,刚好能塞进老刀那半块铜镜。小年蹲下去清理石板上的泥,突然发现石缝里卡着根铜链,链环上铸着细小的鳞片,像条金属的蛇。
“别碰!”老刀突然喝止,手里的短刀已经出鞘,“这是‘锁龙链’,西晋王公贵族的墓穴才用,链尾通常拴着……”他的话没说完,石板突然轻微震动,地下的“滴答”声变得急促,像有什么东西被惊醒了。
小年的手电筒突然扫到石板边缘的刻字,是用朱砂写的“生人勿进”,字迹被红泥浸透,像刚泼上去的血。他突然想起老刀说的“活物”,手指不自觉地摸向腰间的黑陶瓶,里面的药膏还剩小半瓶。
老刀将半块青铜镜对准花蕊凹槽,“咔”的一声轻响,石板缓缓向两侧分开,露出个黑黢黢的洞口,一股混合着腐殖土和霉味的寒气涌出来,吹得人头皮发麻。洞口的边缘挂着些灰白色的丝状物,像某种菌类的菌丝,在气流中轻轻晃动。
“下去看看,”老刀往腰间系绳索,“记住,别碰任何带红色的东西,红泥坳的土邪,染了红的物件都带煞。”他把另一头绳索扔给小年,“你师祖的铜镜,就在主墓室的棺椁旁,镜面朝东,照着日出的方向。”
小年抓着绳索往下滑,洞壁的红泥黏糊糊的,像涂了层油脂,偶尔能摸到些坚硬的凸起,是陪葬品的边角,在黑暗中泛着冷光。下降到约莫三丈深时,他的靴底突然踩到块松动的砖,“哗啦”一声,砖缝里涌出些黑色的粉末,呛得他直咳嗽,粉末落在手电筒光里,像无数只飞虫。
“小心积灰,”老刀的声音从上方传来,“西晋的墓常用草木灰防潮,吸多了会烧肺。”他的手电筒光柱扫过墓室的穹顶,上面绘着星象图,北斗七星的位置用朱砂点了标记,其中一颗星的位置是空的,像被人挖掉了。
小年落地时,脚边踢到个陶俑,是文官的造型,脸却被人砸得稀烂,只剩个空洞的脖颈,里面塞满了红泥,像在流血。他突然觉得后颈发痒,想起下午被土粒烧出的红点,忙往手上倒了些药膏,冰凉的触感稍微缓解了不适。
主墓室的中央摆着口石棺,棺盖缝隙里渗出些暗红色的液体,顺着棺身往下流,在地面汇成细小的溪流,散发着淡淡的腥气。小年的手电筒扫过棺椁四周,发现立着四个武士俑,手里的青铜剑都指向棺盖,剑刃上沾着红泥,像刚杀过人。
“你师祖的铜镜,”老刀的声音有些发颤,他的手电筒正照着棺椁的东南角——那里摆着个青铜托盘,上面空无一物,只有些暗红色的污渍,“不在了。”
小年突然注意到托盘旁的地面有拖拽的痕迹,红泥被划出深深的沟,一直延伸到墓室西侧的耳室。耳室的门是虚掩的,门缝里透出些微弱的光,不是手电筒的颜色,倒像某种生物的磷光。
山坳里的呜咽声此刻清晰地传到墓室里,像就在耳边,小年突然想起那些灰白色的丝状物,它们在洞口晃动摇曳的样子,像在指引方向。他的手不自觉地握紧了腰间的短刀,刀柄被汗水浸得发滑。
老刀走到石棺旁,用洛阳铲撬开棺盖的缝隙,一股浓烈的腥气涌出来,比之前的寒气更刺鼻。“棺里没人,”他的声音透着惊讶,“是座空棺。”小年凑过去看,棺底铺着层朱砂,上面印着个人形的印记,像有人躺过,却被硬生生拖走了,朱砂被搅得乱七八糟,像一摊凝固的血。
耳室里突然传来“咔哒”一声轻响,像是什么东西掉在了地上。小年的手电筒光柱猛地扫过去,照到个模糊的影子,蹲在耳室的角落,背对着他们,身上覆盖着厚厚的红泥,像从土里钻出来的。
“谁在那儿?”老刀的短刀已经举起,手心却冒出了汗。他盗墓三十年,见过各种机关暗器,甚至碰到过诈尸,却从没像此刻这样心慌——那影子的形状,太像人了,却又透着说不出的诡异。
影子突然动了动,缓缓转过身,小年的手电筒刚好照在它脸上——那是张被红泥覆盖的脸,五官模糊,只有两个黑洞洞的眼窝,里面没有眼球,塞满了红泥,像两口微型的井。它的手里拿着个东西,反射着手电筒的光,是半块青铜镜,镜面朝东,照着耳室的墙壁。
“是你师祖?”小年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他想起老刀说的“活物”,难道是师祖的尸体没腐烂?
老刀却突然后退一步,短刀“当啷”一声掉在地上。“不对,”他的声音里充满恐惧,“你师祖的铜镜,在我这儿!”他举起手里的半块青铜镜,与影子手里的那半,在手电筒光里形成了完整的圆形。
影子突然抬起手,将青铜镜对准墙壁,镜面反射的光在墙上照出个模糊的图案——是三足鸟的形状,与帛书上的符号完全相同,只是鸟的腹部有个洞,里面塞满了红泥,像在流血。
小年突然觉得后颈的痒意变成了刺痛,伸手一摸,满手都是暗红色的黏液,像从皮肤里渗出来的血。他想起下午被土粒烧出的红点,想起老刀说的“土毒”,突然明白那些灰白色的丝状物是什么——是某种寄生菌的菌丝,正顺着皮肤往身体里钻。
耳室的墙壁在光影中慢慢渗出红泥,像某种活物的皮肤在呼吸。老刀捡起短刀,突然往墙壁砍去,刀刃切入红泥的瞬间,传来“噗嗤”一声轻响,像砍中了柔软的肉体,暗红色的液体顺着刀身往下流,腥气更浓了。
影子手里的青铜镜突然掉在地上,发出清脆的响声。它的身体开始颤抖,身上的红泥簌簌落下,露出里面灰白色的皮肤,像泡在水里太久的尸体。那些灰白色的丝状物从它的七窍里钻出来,在空气中轻轻摆动,像在寻找新的宿主。
“快跑!”老刀抓住小年的胳膊,往洞口的方向拽,“这不是墓,是个‘养尸地’!西晋的王侯会把活人封在墓里,用红泥养着,说是能守陵,其实……”他的话被影子的嘶吼声打断,那声音不似人声,倒像某种野兽的咆哮,震得墓室顶上的红泥簌簌往下掉。
小年被拽着往洞口跑,眼角的余光瞥见石棺的棺底——那里的朱砂印记正在慢慢消失,红泥像活物一样蠕动着,填满了人形的空洞。耳室的墙壁已经渗出更多的红泥,顺着地面的溪流往他们脚下蔓延,所过之处,那些武士俑的青铜剑开始生锈,发出“咯吱”的响声。
老刀率先抓住绳索往上爬,小年紧随其后,他的脚刚离开地面,就感觉有什么东西抓住了靴跟,力道大得惊人,像被铁钳夹住。他回头用手电筒一照,看见影子的手从红泥里伸出来,指甲缝里塞满了红泥,正死死攥着他的靴子,灰白色的丝状物从它的指缝里钻出来,缠向他的脚踝。
“砍断它!”老刀在上方喊道,他的短刀已经出鞘,正试图砍断那些丝状物。小年也抽出短刀,刀刃砍在影子的手上,却像砍在橡皮上,只留下道浅浅的白痕,丝状物反而缠得更紧了,像有生命的蛇。
后颈的刺痛越来越剧烈,小年感觉意识开始模糊,他想起老刀的黑陶瓶,忙腾出一只手去掏,却发现瓶塞已经松动,墨绿色的药膏顺着指缝往下流,滴在影子的手上。
“滋啦”一声轻响,药膏接触到影子的皮肤,冒出股白烟,丝状物瞬间缩回,影子发出一声凄厉的嘶吼,抓着靴跟的手松开了。小年趁机往上爬,靴底的红泥被蹭掉,露出块崭新的磨损痕迹,像刚被什么东西啃过。
爬到洞口时,山坳里的呜咽声突然变成了尖利的呼啸,红泥地开始剧烈震动,像地下有什么庞然大物要钻出来。老刀一把将小年拽出洞口,反手将青铜镜从石板凹槽里拔出来,石板开始缓缓闭合,影子的嘶吼声被关在地下,越来越模糊,却带着说不尽的怨毒。
两人瘫在红泥地里大口喘气,天已经蒙蒙亮,雨后的朝阳从山坳尽头升起,给红泥地镀上了层诡异的金色。小年突然发现自己的手腕上缠着几根灰白色的丝状物,正往皮肤里钻,忙用短刀割断,断口处渗出些暗红色的液体,像血又不像。
老刀把两半青铜镜拼在一起,镜面虽然发黑,却能隐约照出两人的影子——只是在他们身后,还跟着个模糊的轮廓,满身红泥,手里拿着个空的青铜托盘,正是墓室里那个影子。
“它跟着我们出来了,”老刀的声音里带着绝望,他突然注意到青铜镜的背面,缠枝纹的断口处刻着个极小的“祭”字,“你师祖当年不是来盗墓的,他是来祭祀的……这镜,是祭品。”
朝阳完全升起时,红泥地突然平静下来,山坳里的呜咽声消失了,像从未出现过。但小年知道,有什么东西不一样了——他后颈的红点已经连成了片,像某种花纹,与青铜镜背面的缠枝纹隐隐呼应。老刀的脸色也很难看,他的手背不知何时沾上了红泥,正顺着毛孔往皮肤里渗。
两人收拾装备准备离开时,小年突然发现帐篷角落的背包里,多了样东西——是半块青铜镜,镜面朝东,照着日出的方向,与老刀手里的那半,一模一样。他突然想起主墓室里空着的青铜托盘,想起耳室里影子掉落的铜镜,一股寒意从脚底直冲天灵盖。
红泥坳的朝阳越来越烈,把两人的影子拉得很长,在红泥地上像两条扭曲的蛇。小年低头看自己的影子,突然发现影子的后颈处,有个模糊的三足鸟印记,正在阳光下慢慢变得清晰,像被红泥烙上去的。
老刀突然抓起洛阳铲,往红泥地里狠狠一戳,铲头没入很深,带上来的土粒里混着些灰白色的丝状物,在阳光下闪闪发亮。他的脸色变得惨白,嘴唇哆嗦着,却说不出一个字——那些丝状物,正从地下往地表蔓延,像一张巨大的网,慢慢收紧。
老刀将洛阳铲猛地从红泥里拔出来,铲头的丝状物在晨光里绷得笔直,像根被拉长的白棉线,末端还粘着块暗红色的土块,落地时“啪”地溅开,露出里面细小的骨头渣。“是人的指骨,”他的声音发哑,牙齿咬得咯咯响,“这红泥底下埋的不是墓,是祭坛。”
小年的手电还亮着,光柱扫过周围的红泥地,发现昨夜挖的坑已经被新的红泥填满,连石板的痕迹都消失了,像从未有人动过土。只有他们脚边的青铜镜还在泛着幽光,拼合处的断痕里渗出些暗红色的黏液,滴在红泥上,竟融成了小小的血珠,久久不消散。
“走!”老刀突然拽起小年的胳膊,往山外拖。他的靴底在红泥里打滑,每一步都像踩在棉花上,后颈的衣领被冷汗浸得发潮,黏在皮肤上,像贴了块冰凉的膏药。“这地方不能待,三足鸟是西王母的象征,祭这种神的坛,沾了就甩不掉。”
两人在山路上狂奔,晨露打湿的茅草割着裤腿,像无数把小刀子。小年突然发现手腕上的伤口开始发痒,低头一看,那些被割断的丝状物又长了出来,这次是淡红色的,像细小的血管,正往手肘的方向爬。“师父!”他的声音带着哭腔,“这东西弄不掉!”
老刀从怀里掏出个油纸包,里面是些黑色的粉末,散发着刺鼻的硫磺味。“撒在伤口上,”他一边跑一边说,“你师祖传的硫磺粉,专克阴邪之物。”粉末接触皮肤时冒出白烟,丝状物瞬间缩回,伤口处传来灼痛感,像被烙铁烫过。
跑到山脚下的破庙时,两人都累得瘫倒在地。破庙的神像早就没了头,只剩半截身子立在神龛上,身上糊着层红泥,像穿了件湿漉漉的寿衣。小年靠在神像底座上喘气,突然发现神龛的缝隙里卡着张黄纸,上面用朱砂画着道符,符尾的墨迹拖得很长,像条流血的舌头。
“这是‘镇魂符’,”老刀的手指抚过符纸,“西晋的道士常用,看来当年这庙里有人守着祭坛。”他突然注意到符纸背面的字,是用毛笔写的“初七换符,勿让红泥过界”,墨迹已经发黑,却依然能看出写了很多遍,像某种循环的诅咒。
破庙的角落里堆着些干草,小年翻找时摸到个硬物,是个锈迹斑斑的铁盒,里面装着几卷竹简,上面的隶书已经模糊,勉强能辨认出“丙穴祭品,每三十年一换,换则安,不换则……”后面的字被虫蛀了个洞,像被什么东西啃掉了。
“每三十年一换,”老刀的脸色越来越难看,他掰着手指算,“你师祖是1953年失踪的,到今年刚好七十年,三个三十年都过了……”他的话没说完,庙外突然传来奇怪的声响,像有人拖着什么重物在红泥地上走,“咕噜咕噜”的,还带着丝状物摩擦的“沙沙”声。
小年的手电照向庙门,门缝里塞进些暗红色的泥,正顺着门槛往庙里爬,像条活的蛇。那些泥里还缠着灰白色的丝状物,在晨光里闪着微光,像无数只细小的手,要把庙门推开。
“快堵门!”老刀抓起墙角的断碑,往门后塞。小年也抱起神像的断头,用尽全力顶住门板。红泥在门外越积越多,压力越来越大,门板发出“咯吱咯吱”的响声,像随时会散架。
就在这时,小年突然发现神龛上的红泥在往下掉,露出里面的青灰色石像——石像的胸口有个凹陷,形状刚好能放下那面青铜镜。“师父!”他大喊着,将青铜镜塞进凹陷,“这是放镜子的地方!”
青铜镜嵌入凹陷的瞬间,门外的压力突然消失了,红泥开始缓缓退去,丝状物的“沙沙”声也越来越远。老刀和小年瘫坐在地上,看着青铜镜在神像胸口泛着幽光,镜面的黑影里,那个满身红泥的轮廓正在慢慢变淡,像要消散了。
“原来不是要拿镜子,”老刀喘着气,“是要把镜子放回神龛……你师祖当年是来还镜子的,不是来偷的。”他突然注意到石像的底座刻着行小字:“镜归位,血泥止,镜离位,万鬼出。”
破庙外的红泥地恢复了平静,朝阳将庙门的影子拉得很长,在地上形成个巨大的三角形,刚好罩住神龛的位置。小年走到庙外,发现昨夜他们留下的脚印里,都填满了新的红泥,泥面上印着细小的鳞片纹路,像被什么东西爬过。
“我们得把镜子留在这儿,”老刀的声音有些沙哑,“这是祭品,不能带走。”他试图把青铜镜从石像上取下来,却发现镜面已经和石像粘在了一起,像长在了上面,“看来它认主了。”
小年突然感觉后颈的刺痛又回来了,伸手一摸,那些红点组成的花纹更清晰了,像条缠在脖子上的蛇。他对着青铜镜的反光看,花纹的末端延伸到衣领里,消失在胸口的位置,“师父,这花纹……”
老刀的脸色变了变,他解开自己的衣领,后颈同样有花纹,只是更淡些,像刚长出来的。“是‘血契’,”他的声音带着绝望,“沾了祭坛的红泥,又碰了青铜镜的人,都会被打上记号……我们成了新的祭品。”
那天下午,两人在破庙周围挖防御沟,用硫磺粉混合着朱砂撒在沟里,像画了道无形的墙。老刀说这是他师父教的“驱邪阵”,能暂时挡住红泥里的东西。小年在沟边插木桩时,发现土里埋着些白骨,有的手指骨上还套着青铜戒指,戒面刻着三足鸟的符号,与帛书上的一样。
“是以前的守庙人,”老刀用洛阳铲扒开白骨周围的土,“看来他们都没能善终。”他突然在头骨的眼眶里发现些红泥,用手指抠出来,泥里裹着根细小的铜链,与墓里的“锁龙链”是同一种工艺,“他们也被锁着,像祭品一样。”
傍晚时分,山坳里传来阵阵钟声,不是寺庙的钟声,倒像某种金属摩擦的“哐当”声,从红泥地深处传来,震得人耳膜发疼。老刀说这是“镇魂钟”,西晋的祭坛常用,钟声一响,说明地下的东西开始躁动,要出来觅食了。
两人躲在破庙里,看着夕阳将红泥地染成血红色。青铜镜在神龛上泛着越来越亮的光,镜面的黑影里,那个满身红泥的轮廓又出现了,这次它手里拿着的不是托盘,而是根铜链,链尾拴着个模糊的人影,穿着破旧的中山装——是1950年代的款式,像极了小年在老照片上见过的师祖。
“它在示警,”老刀的声音发颤,“它在说,下一个就是我们。”他突然想起那些竹简上的话,“每三十年一换,换的不是镜子,是人……守庙人老了,就换新人,我们闯进祭坛,刚好成了新的人选。”
夜幕降临时,破庙外的红泥地开始冒泡泡,像水开了一样,每个泡泡炸开时,都飞出些灰白色的丝状物,在夜色中像萤火虫一样飘动。小年的手电照向泡泡群,发现每个泡泡里都裹着个细小的人影,像未成形的胎儿,在红泥里翻滚。
“是‘泥胎’,”老刀的脸色惨白,“用活人血肉养的,西晋的邪术……看来这祭坛不止守着一座墓,是在养东西。”他突然抓起身边的短刀,“我们得走,往有活水的地方走,红泥怕水,尤其是流动的水。”
两人趁着夜色往山外的溪流跑,身后的红泥地传来“咕噜咕噜”的声响,像有什么东西在追赶。小年回头看,手电光里,一片暗红色的潮水正顺着山路蔓延,所过之处,草木都变成了暗红色,像被血浸透了。
跑到溪流边时,老刀突然脚下一滑,摔进水里。溪水瞬间变得浑浊,冒出股浓烈的腥气,像有什么东西在水里溶解了。小年把他拉上岸,发现老刀的小腿上缠着根粗如手指的丝状物,正往肉里钻,丝状物的另一端没入水中,像连着水底的怪物。
“快砍断!”老刀大喊着,手里的短刀已经掉在水里。小年抽出自己的刀,狠狠砍在丝状物上,“噗嗤”一声,丝状物断了,喷出些绿色的液体,溅在水面上,冒起阵阵白烟。
老刀的小腿上留下个黑洞洞的伤口,里面的肉已经变成了暗红色,像被红泥浸透了。“这伤救不活了,”他突然笑了起来,笑得有些癫狂,“你师祖当年也是这样,被丝状物缠上,最后……”他的话没说完,突然指向小年的身后,眼神里充满了恐惧。
小年回头,手电光里,溪水的对岸站着个高大的身影,满身红泥,手里举着那面青铜镜,镜面正对着他们,反射着月光,在水面上投下道细长的光带,像座通往对岸的桥。身影的脚下,红泥正顺着溪流的边缘蔓延,所过之处,溪水都变成了暗红色。
“它过来了,”老刀的声音突然平静下来,他从怀里掏出个油布包,塞给小年,“这是你师祖的日记,里面记着离开红泥坳的方法……别管我,快走!”他突然推了小年一把,自己转身冲向对岸的身影,手里不知何时多了捆点燃的硫磺粉,“我替你挡一会儿!”
小年被推得踉跄几步,看着老刀的身影在暗红色的溪水里越来越小,听着硫磺粉燃烧的“滋滋”声和那东西凄厉的嘶吼,突然明白日记里会写什么——离开红泥坳的方法,或许就是成为新的祭品,像师祖,像老刀,用自己的血肉,暂时稳住祭坛的邪物。
他打开油布包,里面果然是本泛黄的日记,最后一页画着张地图,标注着离开红泥坳的路线,终点是座废弃的水电站,旁边写着:“红泥怕电,强电流可破血契。”字迹的旁边,画着个小小的三足鸟,鸟的嘴里叼着根电线,像在传递某种希望。
溪水对岸的嘶吼声渐渐平息,红泥开始退去,月光重新照亮了水面。小年知道,老刀成功了,至少暂时成功了。但他也知道,这只是暂时的,三十年,或者更短的时间,那东西还会再次躁动,等待下一个闯入红泥坳的人,等待下一个祭品。
他把日记塞进怀里,最后看了一眼红泥坳的方向,那里的夜空泛着诡异的暗红色,像被血染红的绸缎。后颈的血契花纹在月光下隐隐发亮,像在提醒他,他永远也离不开了——就算走到天涯海角,红泥的印记也会跟着他,直到某天,他成为新的守庙人,站在破庙里,等待下一个拿着青铜镜的人。
通往水电站的路在夜色中蜿蜒,像条没有尽头的蛇。小年的手电光在前方晃动,照亮了路边的一块警示牌,上面的字迹已经模糊,勉强能看出“高压危险”的字样。他的脚步没有停,因为他知道,这不是结束,只是开始——关于红泥坳,关于青铜镜,关于那些永远也还不清的血契,故事才刚刚拉开序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