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前有执戟郎中,极狭窄的廊道映照出两个人的身影。
李贤不假思索拔出了剑。
同出于哀牢谷的刀剑在相接处时化作一道道飞快的影子,将黑夜劈开。
李贤想解去覆在他脸上的面罩,这么多年,他也很想知道他究竟是谁。
亮光掠过仙师的眼睛,对方只用手上的拂尘一别,化开了这剑锋。
“李大人啊,剑法不俗。”仙师笑道。
李贤眼一沉,见对方让一众仙姑在高泉宫前,他还没有打算在今日去见许栀,让他放心不少。
只是对他来说,今日这见面,却是避之不及了。
“那就请仙师点评一二。”
头上明月高悬,寒光在弹指间破开。
仙师看了眼李贤,不由得轻笑道,“十六年了,也就李大人还在坚持,真有恒心啊。比那墨柒要强上许多。”
他说话空悠悠的,并不着地,仿若声音不通过喉腔就能吐息。
李贤掌剑柄撑在地上,“你既得墨柒注解《吕氏春秋》后卷,又曾在终南山上得见过去他所行的种种真相……”
仙师打断他,“真相?什么是真相。墨柒不顺服天意,最终下场凄惨,乃我卦象中所得。嬴荷华和他又有什么两样?我以为李大人会顺服天意,原来你和他们一样,不过你比他们更可笑。在蜀地时,赵高也没能让大人消停下去,竟然让你先一步找到了怀清,让她活了下来。”
李贤没想到他的每一步动作都在他的眼中,沉声:“怀清丹砂之业声势浩大,我岂能不早做打算。”
他笑笑,“言外之意,李大人是早知道,骊山皇陵中大川河流的来源了。”他续言,“以丹砂冶炼水银,乃是长生不老药的秘方中最重要一环。你为嬴政试药多年,自己成了良医,连红石都能替他写了,据你看,这效果如何?”
李贤身体已经快到达临界崩溃的点,他吐出一口血,半跪在地上,“……不论效果如何,这是我为臣的本分。”
仙师摇头,觉得他不可救药,和他的父亲一样不可理喻,和他的师兄一样让人感到费解。
“可笑啊,墨柒和嬴荷华没有告诉你吗?秦的时代一定会结束。”
李贤艰难抬起头,“到底是陛下想求长生……还是你欲取河图洛书,顺应那所谓的天命。”
仙师提起他的领子,“我吗?难道,从一开始,不是李大人想得到河图洛书?你费尽心思去楚国,绕道韩国,还在颍川旧事上不松口,不就是为了洛书。”
“从前,我的确想要。”他停顿片刻,失神一笑,“但现在我不需要了。”
仙师轻易地将剑试在他喉咙间,轻蔑一笑。“可笑。”
李贤想起在芷兰宫时,她说的那些话。想起她把传国玉玺盖上的帛书放到他手里——如何不算我答应你的事?
只见那双晦涩难懂的眼睛,复抬起来,神情跌入回忆,仿佛远山重叠,重续鹤梦。
“此生匆匆,我心不复他求。”
仙师挑眉,“李大人此言差矣,聪明绝顶的人会把一条命当成两条命来用。比方说,子房。他就比你要聪明。”
李贤眉心一沉,攥紧手中剑,“我虽恨张良,但深知他是个什么样的人。若非你胁迫,他绝不会帮你做事。”
“怎么会是胁迫?范增曾在死前指点张良要他趁早弃绝世事。而今多亏嬴荷华,张良现在做得已足够好。毕竟,下一个时代是属于我们的。”
李贤没有听懂最后一句话。
属于他们的?
因为墨柒和许栀从来没有把话说得太残忍。
抛却爱情因素。他从始至终都不知道,他们为何对张良的态度如此谨慎。
李贤知道汉朝的存在,知道溥仪,可他并不知道,秦是怎么被葬送的……
那不是土地上的得失,不是秦朝的覆灭。
而是人心的彻底失去。
大汉绵延百年,在百年间彻底取代了秦的声音,成为历史长河中令无数人瞻仰凝望的标志。
秦,秦始皇,则被钉在耻辱柱上被无数文人豪杰谩骂与嘲笑。
大厦崩塌,功业毁于一旦。
嬴政专断独裁,李斯晚节不保,这是他们活该。
人只有在身处其中的时候,才会嘲笑命运的无力。
墨柒和许栀默契的向李贤缄口了汉代的辉煌。
“李大人以为求仙问道只是嬴政突发奇想,我与徐福随意编些仙草芝兰的神话就能让嬴政孜孜不倦?”
他身上的血已经流到手背,仙师瞥了他一眼,“你应该知道,皇帝是个什么样的人。他并不会将所谓求仙问道之事放在眼中。“
他站起来,洁白的衣摆扫过摔在地上的长剑。
“李大人既然看得懂墨垣的书,那为何不借此良机,与我共观经纬奥秘,我好言提醒你,秦的结局不可更改,你不要不识好歹,名利钱权女人得不到,到头来连命也丢了。”
“如仙师所言,我不过粗浅之人,红尘中客。求仙问道,缥缈之事,我并无所求。”
仙师大概也没料到,他们法家的人,个个是无神论者。
而李贤居然还是个忠君的角色。
可分明,他的卦上不是这样的落笔。
李贤撑着身体站起来,月色落下,能看到黑袍之下的血迹已经发紫,“仙师在列国多年游离,也该知道,别人不敢杀的巫我杀了不少。鬼神之说,不过无稽之谈,我并不相信。”
他眯起眼睛,“既然如此,大人只好与我为敌了。不过天黑路远,别走岔了,走错了没有再来的机会。”
仙师离开后。
李贤胸腹骤痛,他拖了这么久时间,高泉宫的议论理应结束了。
他从来不相信大巫所下的咒术会有这么厉害,认为这只是成年累月乱七八糟的东西吃多了的后果。
直到许栀用自己的血救了他,那么他们的命在把名字留在红石之上的那个时候就紧紧系在了一起。
这么多年,他想尽办法破除红石诅咒。
原来答案就在骊山之中。
李贤擦去嘴角的血,看了眼月亮,拖着血迹斑驳的身体,将剑插回剑鞘。
——
一个时辰前,高泉宫正处于唇枪舌战之中。
许栀看到齐儒一众头戴缁布冠,玄色冠带绕过下颌系成规整的“十字结”,身上的深衣是用鲁地所产的粗缣织就,玄色衣身配纁色下摆,衣缘缝着素绢边。
“丞相字通古,却是个非古而通今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