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激起了一个小小的插曲。
而后,这场论辩以淳于越的落败而告终。
儒生辩论无果的结果比原来的历史要缓和许多。
嬴政并未命令燔诗书,而是将这百余位儒生遣回齐地。
李斯上书的东西并没有暴力焚书的内容。
许栀好不容易放心,但她感受了危险,落在她身上的危险……
火色煌煌,映地影子墨色更浓。
许栀在离席之时,不慎触碰到了嬴政的目光。
很深,在那一瞬间,穿透她的灵魂。
这一瞥,如夹杂凌厉霜冰。
“你还有什么要说?”嬴政的声音从上阶传来。
她何曾接触过嬴政这样的目光,下意识垂下头,竟然条件反射地要跪伏在地。
李贤告诉过她,帝国建成的十年间,皇帝陛下希冀求仙问道,自称真人,不喜形于色,日益高深莫测。
许栀不否认胆怯,更有些机械地拜道,“没有。”
“永安,今夜,你的话有些太多了。”
她没敢抬头,只答,“……是。”
嬴政幽深的眼神落在她身上,声音是前所未有的威严。
“你要记着你的身份。”
许栀一顿,“父皇……”
嬴政在暗处握紧了郑璃,没有让她上前。
“终南山上的东西看得太多,会让你忘记自己是谁。”
他的声音在空阔的大殿上回荡着,要在不久后,她才真正明白,嬴政早在这时,就直白的提醒过她。
“当日朕从东海回宫,让你去见国尉,你可还记得?”
尉缭告诉她——在现有生产力还如此贫瘠的时候,如果强行造出掌握不了的武器,会引起天下大乱。
“女儿记得。”她垂首,“国尉言之极是,女儿心服口服。我如此莽撞忽略国情,还请父皇恕女儿思虑不周之过。”
嬴政沉默片刻,“此后,你不得再去终南山。”
许栀将手贴在额上,“……诺。”
嬴政看到她发鬓上轻轻摇晃的步摇,发现了她的恐惧。
“朕不希望再听到关于你行事乖张的奏报。”
“…是。”
经年累月,当皇权达到顶峰。嬴政就会把旁人对他的畏惧当成理所当然。好像他的子民不再怕他,皇帝的威严就会消失殆尽。
同样,在十六年的潜移默化中,许栀已经在潜意识中内化这一点。
听到宫人说起驾,许栀也没起身。
“恭送父皇母后。”
她的声音在寂寥的大殿上显得空灵。
“殿下。蒙大人说有人要见您。”有个侍人带来了话。
宫人从殿后出来,青铜盏具上的烛火渐渐从明到暗。
许栀厌烦这种心惊胆战,在十年前,她不会想到,封建皇权给人的压力远比想象中更可怕,会悄然中异化她对嬴政的感情。
帝后撵上
郑璃终于忍不住开口,“陛下,你对荷华苛责太盛,你从前不会这样与她说话。”
“朕不能一味纵容她。”
“可我近来总是梦到她伏在我身前哭。”
车轮声微微响动,嬴政微滞一下,想起徐福的言之凿凿,以及在多日前看到仙师递上的卦象。
“她哭什么?”
“荷华怕她的父皇不再爱她。”
嬴政默然,想说什么,但没有开口,握紧了妻子的手,“朕爱朕的女儿。”
——
她站起来时头晕眼花,长阶太长,又没扶手,差点没走稳。
许栀臂上忽一重,她看到一双稚嫩的眼睛,是一个提着箱,挑着灯的小宫女。
那小宫女借着灯看到对方满头珠翠,华丽鲜艳的袍服,才后知后觉对方的身份,可话已经收不回来了。
“您,您要小心台阶啊。”
“好。”
没想到嬴荷华回应了她,素闻嬴荷华喜好华服,小宫女又莽撞的想去抚平方才扶她时候不慎弄皱的袖袍。
“……公主殿下,奴婢不是有意的。”
这声音真好听,和昭蓉她们说话挺相似,隐约像是楚地来的。
“你一点都不怕我?”
许栀回头,呼吸一凝,也不知道是在大殿上太紧张,还是这个小宫女生得太美,才导致她心神恍惚如此。
女孩儿约莫不过十岁,月光轻洒,蛾眉淡扫,眸中生星。
纵是她美女见得多,但她让她失神,楚国人漂亮的很多,美成这样的少有。
小宫女笑了笑,皎皎生辉,“殿下在楚地推行的农具帮了阿父大忙,我一直想见见殿下。”
她自言籍贯在楚,秦灭楚后,楚国贵族迁徙来了咸阳,她就在这个期间出生,随后被分配到了咸阳宫。
“我本以为无缘见到殿下,没想到今日我实在太幸运了。”
秦宫巍峨,藏匿在夜色中让它显得高大,实际上,太多的危险也同样潜伏。
许栀看到她提着一堆东西,随口问了句,“你这是去哪?”
她抿唇,有些胆怯的捏紧了手中的箱子,但再抬头,神情毅然,“内官说胡亥公子宫中缺人,选了我去。”
……
许栀想起在醴泉宫楚女也给了她一个箱子,她太清楚箱子里是什么。
杜牧说得不错,秦宫中列国的美人数不胜数。
她尽力不不去想这些东西,但她清楚。
她这些弟弟们不及加冠,就有着数不清的女人教他们该如何去传宗接代。
那些大臣的女儿嫁给皇室公子,如果不是王翦的女儿,嬴政指婚,正妃之位尚且是困难。
这些宫女又能怎么办…若得了宠爱还好点,说不定有个名分,不好的,连侍妾都不行……
许栀已经自身难保,她不想管太多闲事,但听到胡亥……她没法要自己当没听见。
她回过头去,“我那幼弟宫中的人已经够多了。你愿不愿意到芷兰宫来?”
小宫女一愣,有些不敢相信,“殿下?”
“今夜,你不用去了,跟我走吧。”
“……殿下,真的?”
许栀笑了笑。她就是这样一个人,就算生活了十六年,她也看不得封建社会无声无息地摧残无辜少女。
她没办法乖乖听话,永远没有办法说服自己要向这些糟粕妥协。
许栀办事向来果断,一刻钟,她已经叫来了内官说了要求,且声明往后必须要上报给皇后之后再选人去胡亥宫中。
那内官支支吾吾,“……公主殿下,这,这样的小事……”
但嬴荷华表情异常严肃,“我不认为这是小事。”
内官踌躇。
许栀道,“多少年,我没找你要过一个宫宦,你应该清楚,本公主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给内官你省了不少事。”
内官一愣。
是啊,若不是逼不得已,那些贵族有需,正常的人谁想入宫致使身体残缺去争一口饭,求一个富贵。
……这十六年来,咸阳宫也没有调度一个宦官去芷兰宫,这是个实情。可那是赵高在的时候欠永安公主的人情……
也亏得嬴政让他找李斯学了些财政上的东西。她轻飘飘道,“多年以来,节省下来的钱财,不少吧。”
内官大惊,“……公主殿下恕罪。卑官一定言告皇后娘娘。”
阿枝看着她带来了个长得如此漂亮的宫女,听到方才的事,她也是一愣。
“公主……”
“阿枝,谁不喜欢美人?我想她往后一定是。”许栀说。
沈枝想到很多年前,她的公主在男女感情上从来就没什么提防心。
哪知道,刚出新手村就碰上个张良。
沈枝一边要瞒着嬴政,又一边提醒嬴荷华别太陷进去。
可结果还是不尽如人意,她莫不是被男人刺激成了这样?
“……殿下,你……”
许栀看她的神色,一呆,连忙抬手,“不不,我不是啊,你莫想歪了。”
……
一旁的小宫女哪里见过主子和随侍是这个相处模式。
沈枝扶着她上了车,那小宫女确实长得很漂亮,腰如素束,眼睛水一样,含着脉脉柔情,又带着些许疏离,像是楚人……
“姑娘家住哪里,叫什么名字?”沈枝问。
小宫女在秦宫待了六年,还不适应别人叫她姑娘这个称呼。
“我是沭阳颜集人,我阿父以前是……”小宫女看了眼嬴荷华,最终还是说了真话,“以前是负刍公子宫中的乐师。”
第一句话让坐在车里的许栀已经有些怔愣。
出生在沭阳县颜集镇,史书里记载的人只有一个。
一个绝代佳人。
秦末,楚汉相争,韩信命李左车诈降项羽,诓项羽进兵。在九里山十面埋伏,将项羽困于垓下。之后便是霸王乌江自刎,作为那场旷古绝恋的挽歌。
只见她坐在车枋,朝着沈枝,一缕发吹到她脸上。
“女使大人叫我星儿或者阿虞都好。”虞姬说。
霜雪落了下来,静悄悄的。
韩非已经在宫外一处闲亭等了嬴荷华许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