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蒙晔想要越到身后人的身上去。
蒙晔唤叔叔。
许栀手上一松,如释重负,“现在时间还早,你怎么从章台宫过来了?”
蒙毅接过蒙晔时,垂眸看了她一眼,她额上竟生了汗。
许栀见他把小侄女抱在臂间,肢体很不自然。
很明显,他也没抱过孩子。
不过蒙毅对他侄女挺纵容,由着她去抓他帽子上垂下来绛色系带,温和的笑着,一点儿都不生气。
许栀想起之前有一回,蒙毅带来盒糕点,认为一定是她把李贤的眼睛弄伤,非要她去给李贤赔礼道歉,他还想让她把带来的糕点吃下去,把她气得发怒。
后来,偶然提及,许栀才知道,那时是胡亥在路上看到蒙毅,要求蒙毅替他把糕点送来。
然而蒙毅拿来那梅花酥和在会稽让她中了毒的糕点一模一样。
胡亥……小小年纪,伤虐宫人,说不清的恶毒。
他却挺能在大人面前演戏。
蒙毅被哄住,她也差点被哄住。
许栀不解的是,既然蒙毅对小孩子不会深思。那她小时候只是表露出了一点反常的聪明与行动,蒙毅为什么讨厌她,说她心机深重……
蒙晔抱着他脖子,在他耳边说话,句子还挺完整,“叔叔和爹爹……我舍不得…抱抱……”
蒙毅知道兄长在军中时间很长,他该是很少和女儿见面。
他又笑着哄了她说,“那一会儿我们就去找爹爹好不好?”
媛嫚担心女儿将蒙毅扯得仪容不整,她对于她的父皇,要比从前秦国时候更加畏惧。皇帝的权威远远重于一切。
面圣之时,绝对不得出错。
“莫将叔叔的衣服扯皱了。”媛嫚提醒着,然后把她抱到自己的怀里。
“阿晔年纪小,倒甚为活跃。”他说这话的时候,许栀觉得他看了眼自己……
转过头,他真的盯着她。
……蒙毅估计是想起来,她小时候是怎么蹬鼻子上脸往嬴政身上爬,哄着嬴政带着她出宫的事迹了。
那时候为了救韩非,她不想让蒙毅想太多去嬴政那里告状,她费尽心思才想到出宫去李斯府上找李贤。
即便是蒙毅现在是她的好队友,但不妨碍许栀把能记的仇还是记在心里,表现在口中。
她瞪了他一眼,抬手作止,“蒙大人可别多想,父皇的冠绳我绝对没扯过。”
“臣的小侄女的确是比殿下当年还要活泼。”
“什么你的侄女,我阿姐的女儿,先得是我的侄女。”
但她姓蒙不是吗……
蒙毅见她毫不在意形象,挪到她姐姐身边,不知道从哪里摸出来一个荷包大小的东西。
蒙晔一见她手上那个软绵绵的东西,圆滚滚的脑袋,圆圆的耳朵……她眼睛一下就放亮了,伸出小手去够。
“要说比起叔叔,更喜欢姨姨哦。”
媛嫚难得看到妹妹能有兴致去辩论这种有些无聊的事。
蒙毅就没见过有天底下有哪个荷包比她手上那个更丑。
然而小侄女却很喜欢,一手就握住了。
“姨姨。喜欢。”
许栀满意的点点头,“我们小晔儿就是有眼光。”
蒙晔把那软软的东西扬起来,“母亲,看。”
许栀看到了蒙毅脸上压抑住的不屑。
恍然间,她想起之前,她被嬴政抱在怀中,而蒙毅在一旁,他瞥她的眼神一样。
“父皇常说蒙大人见多识广,丞相也赞许大人在廷尉一职上具得典范,博物广知。那你说啊,我绣的这是什么动物?”
别说蒙毅。
媛嫚也没认出来,那三个黑团抱在一起,这么多年,妹妹的绣工,那是一点长进也没有。
竟是个动物吗?
蒙毅满头黑线,“……臣不知。”
她顿时得意起来,“你要是知道就怪了。”
蒙毅如同被气笑了般,无奈摇头,顺着她说,“但求公主相告。”
媛嫚原本以为这气氛有些剑拔弩张。
可蒙毅没和嬴荷华计较。
“这叫米老鼠。”她说着,蹲下身,伸出手在空中勾勒了一个形状,笑着和蒙晔说,“还有好多别的,跳跳虎、小飞猪、汤姆猫什么的,我以后有空再给你绣啊。不过我几日前给富贵做了好几个不一样的铃铛挂饰,过两天我给你拿过来。”
蒙晔眨眨眼睛,没太听懂,但搂着她的脖子,往她脸上亲了一口。
两三年后,蒙晔大了些,她舍不得扔了这个绣着米老鼠的荷包。又在很久之后……即便是她的姨姨在那段时间里一度成为整个王朝的禁忌。她也不肯拿出来销毁。
嬴媛嫚知道富贵是只兔子,是李左车养在府里的兔子。
“阿晔刚满两岁的时候,左庶长无军务时也会捉些小动物送给阿晔。”
许栀这才了然……原来是李左车教的,那小子小时候可上道了,一口一个公主姐姐喊得许栀满心欢喜。
过了这么些年,她已然升了个辈分。
许栀看外面的夜色落了下来,鱼灯更亮了些。
离开姐姐温暖舒适的殿宇,她还有些不适应,但在走出的这十来步,她已经极快的收回了心头的情绪。
高泉宫殿外,她看到外面站着一列仙姑。
她侧身问道,“今日人很多。几乎聚齐了。齐儒到宴会来的不少,你哥哥往前数的两年都在上郡。他这次回来,刚好遇到此事……你觉得是田儋的安排,还是别的事?”
蒙毅对嬴荷华话题间的变化略微有些惊讶,但也在须臾之间正色,“方才臣从章台宫离开,碰到了李监察。”
“李贤。他去了哪里?”
刚问出这句话,她便在远处看到了她的兄长以及他身后的韩非。
“李贤去了章台宫。”
“章台宫?”她心里一沉,却也发现并没有见到他父亲李斯。
“他可有说什么?”
蒙毅的视线放远了些,也落在了韩非身上,“李贤希望公主不要害怕与问山先生交谈。”
“只是如此?”
蒙毅看着她,“是。”
“殿下这边请。”一个宦官打断了她的思绪,直到入席,她才发觉这次宴会的怪异。
她名义上的夫君已死,且亡夫是负刍——未灭楚时候的公子。
她既不便以出嫁夫人的身份出现,也不是嬴政未嫁的女儿。
而她身上有少府一职的官衔,曾经在覆秋宫议政也不是秘密。
于是,她也就顺理成章和一群穿着官服的朝臣站在了一块儿。
直到这时,许栀才有些理解当年的韩非和张良。
亡国之后,他们一袭白衣,与黑压压一片的秦臣站在一起。
她呢,赤色曲袍,簪发灿灿,她就是以一个女人的身份坐在了这些男子一侧。
她本以为自己已经习惯了古代社会的规章制度,但拔去公主的身份,那种令人窒息的、久违的压抑在这一刻翻涌。
异类,在任何时候,该被剔除还是该被保护呢?
秦乐奏响。
她头一次在宴上坐得这么远,她惊讶的发现,好像有很久,她都没有仔细去瞧过她的父皇。
她也没有办法靠近嬴政去观察他的面容。
仿佛隔着一重又一重的山脉,又在一起一伏的乐声中,听到了那个意料之中的开头。
焚书之议在历史上是与郡县论被定下的八年之后。
现在则是五年。
然而今夜的宫宴,看来是山雨皆来,与焚书议论搅和在一起的还有徐福第二次东渡的事儿。
许栀看着带头的齐儒,又看到田儋面露难色。
——
一个时辰前,蒙毅看到了李贤。
不知是不是他看错了,又或许是殿外的月色烛火比较淡,让李贤的面色显露出了苍白。
蒙毅虽是文官,武功不差,他看出李贤气息不稳,好像方才经历了什么重击。
“你受了内伤?”
李贤极力调息,那双时常晦暗的眼睛里竟露出罕见的坦然,“我无碍。”
“你不去高泉宫?”
他有些脱力,“蒙毅,你千万不能让永安在今夜见到皇帝求仙的道人,尤其是那个仙师。”
“陛下的仙师?”
“是。”李贤定定道。
蒙毅不解。
李贤和李斯对于嬴政希望派徐福出海这件事,可并不排斥。
虽然没像汪全等人那样支持,但他们把车轱辘话来回说。
中立的态度却是最模拟两可,何况这是丞相的中立。
“你在朝会上对此可并无异议。”蒙毅道。
李贤看着他,月的冷穿过了他深色发绳,仿佛岁月的流光。
“不是所有人都像蒙大人。自幼便在皇帝陛下身侧,拥有天然的信任。”
猜忌这种东西在深谙法术之道的人心中就和吃饭喝水一样简单。
他们从来不会相信任何人。
但现在,李贤目睹徐福站在照胆镜前,他觉得许栀所知的那个十五年结局不是假的。
十五年的判词,这会和楚巫红石之上的名字一样无可更改吗?
李贤不信。
但这仙师与徐福,是如何说动嬴政让他大费周章的去求仙问道?嬴政这个时候就想要长生不老吗?
郑璃今夜不在。
难道……
李贤眼眸一沉,“方才我看到那姓汪的,才知中府除却赵高岂是一人。”他说。
“原来监察对赵高亦如此在意。”蒙毅道。
李贤不置一词,肉眼可见他的不适,语句不由得加快了些,“今日齐人到场,父亲所言只在于言论自由之谈。若被有心之人利用,恐有大祸。不过我想,高泉宫今日来的人够多了,事情不会太糟糕。”
他又叮嘱道,若是宴会之后,永安想见韩非,可以直接带她去侧殿。
“方才韩非和我说,他是来他谈与公主之间的约定,没有别的意思。廷尉你不要阻拦。”
蒙毅摆手,“多年前陛下已经知道今日。”他打量他一番,沉默了一会儿,“我见你状况不佳,何不去高泉宫休整,只当是坐着也好。”
李贤笑了笑,蒙氏这两个人某些方面也都和她一样,怎么总是要关心些鸡毛蒜皮的小事,让他永远无法平静,反复折磨着他。
让他在上一世当不了彻头彻尾的混蛋。
那么这辈子呢……他能够抓住这些脆弱得像是琉璃一样的东西吗?
他默了默,看向那隐匿在夜色中的骊山,又看了眼包裹在咸阳一众宫殿中露出了点檐角的云游宫。
“我还有要事在身。”“不过,你要告诉公主,我去的就是章台宫。”
月色落在李贤的身上,如同撒下了一层灰,又好像是薄如蝉翼的盔甲。
“公主对今日的宫宴很在意,你如果不在席间,她会担心。”
他淡淡笑了笑,“她是个聪明人。我信她不会让事态蔓延,出什么纰漏。”
不过,李贤还没有从咸阳宫离开。
一个人已经站在他的面前。
白衣卓然,飘然若天上的谪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