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话的人是一个初出茅庐的年轻儒生。
许栀原先对这场论辩的开始并不关心。
卢生招摇撞骗的事件被她提前给摁了下去,田儋那里她也提醒过他管好他带来的博士们。
李贤事先告诉了她,他父亲这次上书焚书的本质与上一次不同。
她需要注意李斯说话,不要让他和儒生吵起来。
可看样子,对方并没有给丞相面子。
她看了好一会儿,却没看到李贤的身影。
她父皇都到了高泉宫,他不大可能还留在章台宫……难道是兼御史之职,像是从前的王绾一样,大过年的也需要整理奏章?
正在她好整以暇,打算当一个看客。
只见一个年纪很大的博士官待行至殿中玉阶下。
淳于越止步拱手,双手交叠于胸前,掌心朝内贴住衣缝,腰腹微折成“拾级而登”的恭敬姿态。
“臣敢为大王陈三代之治。”
嬴政抬手,秦乐立止,殿宇上只有飘摇的灯。
淳于越目光扫过殿下坐着的人,见到此宴一众儒生,眼底添了几分亮意。
“昔者尧治平阳,以茅茨为屋,而诸侯归心;舜耕历山,执耒而歌《南风》,而天下化淳。及周公相成王,制礼作乐,定朝聘之仪、冠婚之节,小至闾里洒扫之礼,大至邦国盟会之典,皆有旧章可依——故成康之世,道不拾遗,夜不闭户,非天降祥瑞,实乃‘以古为鉴’之效也。”
这话是批驳方才李斯的言论。
姚贾这回是坐不下去了,嬴荷华找他见仙师的事,不知道怎么回事被嬴政知道,他吓得要死。
半个时辰前,嬴政神色藏匿在珠帘后,就说了句——你可以不装聋作哑了。
于是姚贾在李斯略显不解的眼神中站出来,“臣以为淳于太傅所言有所偏颇。人性本趋利避害,若仅凭先王旧章、洒扫冠婚之礼约束,一旦人多财少、纷争渐生,诸侯必因利背德、百姓必因欲犯禁,所谓“道不拾遗”不过是昙花一现。”
淳于越抬手拢了拢宽袖,指节因用力而微微泛白,“若民不知长幼之序,士不辨廉耻之分,商贾倍利而忘信,士卒好勇而轻死——此皆礼崩乐坏之故也。上卿以为此当何如?”
李斯已经是辩论高手中的高手,还加上姚贾,淳于越怎么能说得过他们。
帝国初立的时候,还有王绾,他们就已经在郡县制的事上输了一回。
这一次,儒生们怎么有底气主动挑起话头?
只听姚贾道:“民不知长幼、士不辨廉耻、商贾忘信、士卒轻死,非因无礼,而是无明确之“法”定边界、无刚性之“赏罚”明利害。”
一博士续言,“臣闻‘周监于二代,郁郁乎文哉’,故请大王诏命天下,复周公之礼,士冠必行‘三加’之仪,婚必遵‘六礼’之节,朝会必依‘君臣定位’之序,乡射必循‘让而不争’之规。使百姓见古礼则知敬,闻古乐则知和,如此方能使齐民归德,方是继圣王之业、垂后世之基啊!”
李斯袖一拂,“臣以为,无需费心复礼,只需君主立清晰律法,明民之权责、士之职守、商之规矩、卒之军功,对守法者重赏、违法者重罚,让所有人知“为则得利、不为则受害”,社会自会有序,此乃“立法”而非“复礼”才是治世关键。”
许栀饶有兴致的观赏着,换句话说,看着知识分子吵架还挺有意思。她如果愿意去问问李贤,就该知道上一次,他们吵着吵着就开始动手了。
儒生多是齐国人,个个山东大汉。
吵不过,打得过。
当年的司空马如是,袖子一抡,差点把姚贾给打骨折。
许栀全然不知接下来的描点会袭击到她的身上。
淳于越道:“《论语》中说,道千乘之国,敬事而信,节用而爱人,使民以时。是以,当严谨理政,取信于民;节约财政,爱护百姓;徭役不违农时,保障民生。”他顿了顿,“而永安殿下如今愿去骊山皇陵作少府,正是遵循此理。”
?什么情况。
这说的不是古今之争的理论范畴,而提到了实施阶段的做法。她去骊山皇陵确实是因为劳役之事,却成为了淳于越这一‘实今’的例证。
许栀还没反应过来。
直到嬴政看了她一眼,那目光让她感觉格外沉重。
“本来是在争论复礼的事,太傅偷换了什么概念?”
“殿下。”淳于越笑着看向她。
许栀不由得一滞。
她坐在朝臣堆里,在这时,她已经不是嬴政的女儿,而是皇帝的臣子。
臣子之言,求的周密无疏,言必有中,而非拿着理论不假思索的一路跑偏。
李斯说话从来有理有据。法家落到现实,落到最根本,看得见摸得着的利益上。
而今庞大的帝国建立才五年,若任何人都能指导治国方针,今言是而昨非,不乱套才怪。
淳于越正是犯了这个大忌。要是让他接着说,指不定要说到言论之事。
就方才的争论话术来看,许栀觉得李贤多少对他父亲带着滤镜,才说什么父亲与上次不同。
在她看来,李斯做事不可能是个温和派。
许栀正要开口,想着能把话救回来就尽量救。
岂料,空阔的大殿上,那老博士朝她一揖,说了一句该死的话。
“永安殿下昔年受张少傅指教六年有余,《论语》《尚书》都学得很好。昔年殿下诸事妥帖,当是明白此理。”
此言一出,她顿时全身僵直!
他说什么不好,非要提张良。
儒家教化的道理,不需要别人来告诉她。因为这是她从现代带来的思想根源。
不过,在外人看来,那几年,确实是因张良管着她……她才没一而再再而三,做出暴虐的行为,动手杀人。
他们怎么能相信——阎乐和赵高在会稽是要置她于死地的啊。
只听淳于越续讲述着……
许栀只觉冷汗从后背透出。
可他不知道,嬴政表情越来越沉。
她不知好歹的爱上自己的老师,落下弑师这样的恶名,去留下他的命。
为了一个从始至终都在利用她的男人,不惜下跪。
如今回想,嬴政在阁楼上没甩她一巴掌已经相当给她脸面。
她亲手埋下的雷被淳于越引爆。
许栀不后悔自己做的事,但她不能将嬴政给她的耐心消磨殆尽。
她起身,走到大殿中央。
“我以为人性趋利、世势多变。道德维系,并不可全。法治过刚,亦不可治。《韩非子》中言,民固服于势,寡能怀于义。仲尼圣明而仅七十弟子服其义,鲁哀公庸主而境内民莫敢不臣,可见“信”非来自君主品行,而来自权威与规则。淳于太傅说,徭役不违农时”,实则陷入守株待兔。农事为重,若民有余力,或还可以工事为业,以工代赈,解民生之急,更固国家之基。”
姚贾很震惊。
嬴荷华书看多了,教她的人太多了,把法、儒、兵家、纵横家的知识掺杂在一块儿。
以工代赈,还挺惊世骇俗。
不过他一想,他爹是监门卒,自己年轻的时候也做过贵族的杂活,用现代话来说,他就是个蓝领工人。
对儒家来说,他就是个不入流的人。后面,他也因身份甚鄙,被赵国驱逐,还被韩非讥讽……儒家法家都不怎么待见他。
李斯感受了一种很微妙的热意,但他还是开口,语气没方才和淳于越说话的厉色。
“殿下所言中庸之道,更是无用。”
许栀觉得李斯真是个死倔死倔的人。
“言论之谈,正如其意。”她笑盈盈的,“我小时候就不同意太傅所言,而甚喜与丞相在岳林宫与人交流。但现在,我也有点儿不喜欢和丞相说话了。”
嬴政既然敢让齐地儒生在除夕的时候来,他应该早有预料会吵起来。
她想,嬴政不是个喜欢给自己找不痛快的人。
他或是试图让李斯说服他们,又或者是希望找到解决办法。
“父皇今日在高泉宫设宴,是有畅所欲言之意。”
她在殿上看着李斯,又扫了眼淳于越,“我不敢违背父皇的意思。故而我不赞同你们说话的内容,但我扞卫你们说话的权利。”
此言一出,连嬴政也都略微有些诧异。
淳于越浑身一颤。
在前几日他听尉缭说嬴荷华为了平民才去的骊山,以为嬴荷华已经深以为然劳役之事要禁绝,他以为自己可以在这个基础上更进一步,却没想到,她并没有他想像中那样全念德化,推己及人。
她还是固守着法的本质。
只是这个法,好像又要比韩非所言的法有点不同了。
——依的是法典,而不是人治。
淳于越这才发觉,他不能将嬴荷华再看成是谁的学生,谁的学说的继承者。
她似乎有自己的一套理论。
他咳嗽两声,说话也锋利起来。“殿下是言,诸子百家可无禁忌?”
话毕,四下里议论纷纷。
“不该畅所欲言吗?”她说。
淳于越咳嗽得更厉害了。
而廷中简直炸开了锅,两边就差对着吵了。
“永安,”
嬴政启声,一瞬间,顿时鸦雀无声。
“……父皇。”
嬴政不动声色,他没让嬴荷华起身,只是淡淡说了句,“太傅年迈,你要慎言。此话,你与丞相说便是。”
言外之意,嬴政不就是变相的站在了她这边,还让她继续说。
“自由是个好事。不过自由得太过了,那就不好了。”她抬头,既然他这么自然提了张良,那么,就别怪她了。
“言论自由和实际上做事的自由不是一回事。真正的自由不是想做什么就做什么,而是想不做什么就不做什么。自由需在法律框架内实现,法律下的自由才是真正的自由。譬如太傅所言,如果当年张良能听我话,他也不至于落到如此下场。”
淳于越目瞪口呆,“……公主,岂有老师听学生的话,这简直乱套了。”
她顺其自然道,“是啊,这样岂不是要乱套了。”
……
许栀言外之意,她父皇都没有开口,淳于越又在质疑什么呢?
李斯自叹她极善运用皇帝的思维来筹算。
嬴政想要什么言论,什么就将成为国策。
而言论的来源,只要对国家有用,可以是诸子百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