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的几日,北漠的攻势如同间歇性的疟疾,时猛时缓,却从未真正停歇。
他们似乎在积蓄力量,又像是在等待着什么。
凉州城,便在这根紧绷的弦上,艰难地维持着摇摇欲坠的平衡。
萧煜肩头的箭伤在他的刻意隐藏和老徐那口烈酒的“粗暴”处理下,并未恶化,反而开始缓慢愈合。
他没有急于恢复修炼,而是遵照老徐的指点,每日除了必要的协防,便将大部分时间用于“复盘”。
他静坐于破院之中,闭目凝神,将守城血战中的每一个细节在脑中反复回放。
刀锋破空的轨迹,敌人狰狞的面孔,自己每一次闪避、格挡、反击时肌肉的颤动与气血的流转,尤其是那种力竭将死、意识模糊时,身体本能驱动的杀戮反应……种种感受,如同破碎的琉璃,被他一点点拾起,拼凑,咀嚼,消化。
渐渐地,他发现自己对《戍卒诀》的理解,进入了一个新的层次。
那些原本只是口诀和动作的技巧,开始被赋予了“魂”。
他明白了为何发力要“含而不露”,明白了步法为何要“借势而为”,更明白了在极限状态下,意志如何超越肉体的桎梏,爆发出不可思议的力量。
这种体悟,比单纯的真气增长更为珍贵。它让他的战斗意识发生了蜕变,仿佛一个习惯了按图索骥的学徒,开始触摸到了“道”的边缘。
与此同时,他没有忘记张威那日隐晦的请求,以及老坊正绝望的眼神。
“木面人”的凶名是一把刀,但不能只用来杀戮,更要用来凝聚。
他让福宝借着领取口粮、打探消息的机会,在永宁坊及周边区域,有意无意地散布一些消息:“木面义士”并非独行侠,他关注着所有在危难中恪守底线、敢于抗争的人。若有实在活不下去、又有一技之长或敢拼死志的,或可于夜深人静时,在城西老校场废墟的断碑下,留下一件信物或一句暗语。
萧煜很清楚,在眼下这朝不保夕的围城之中,贸然招揽人手是取死之道。
他需要的不是人多势众,而是能在关键时刻派上用场的“钉子”,是真正能被“玄甲”之名所承载的、千锤百炼的“铁胚”。
他开出的条件极其苛刻,甚至可以说是在筛选死士。
他不要庸碌之辈,只要几种人:精通某种技艺的匠人,哪怕是修补破锅烂铁的都行,熟悉城内地下暗道或城外地理的“地头蛇”,或是身负血仇、对北漠或城内恶势力有切齿之恨,且心志坚韧敢搏命者。
消息放出,如石沉大海,一连数日毫无动静。
萧煜并不着急,他知道,信任需要时间,尤其是在这人人自危的炼狱里。
直到第五日深夜,萧煜再次来到老校场废墟,在那指定的断碑之下,他摸到了第一件信物,那是半截生锈的、却被打磨得异常锋利的木工凿子。
旁边,用炭灰歪歪扭扭画了一个简易的、代表水井的符号。
萧煜拿起那半截凿子,入手微沉,锈迹之下,是常年使用形成的温润包浆。
他眼中闪过一丝了然。
匠人,而且是懂得利用有限工具、甚至可能将其化为武器的匠人。
那个水井符号,或许是代表某处地点,或许是某种接头暗号。
他没有立刻回应,将凿子收起,悄然离去。
又过了两日,断碑下多了一小块带着浓烈土腥味、似乎刚从某个墙角抠下来的碎砖。
上面用指甲刻了一个扭曲的、代表蛇的图案。
熟悉暗道之人。
第三件信物,是一小撮用破布包裹的、染着干涸血迹的北漠人发辫。
没有任何标记,只有那发辫本身,诉说着主人不死不休的仇恨。
萧煜将这三件信物并排放在自己屋内的土炕上,在黑暗中默默注视着它们。
粗糙的凿子,阴湿的碎砖,染血的发辫。
它们代表着三种截然不同的身份、技艺和过往,却在这凉州城的绝境中,被“木面人”这个符号,吸引到了一起。
他知道,火候差不多了。
这一夜,他没有再去老校场,而是让福宝,分别将三张用炭条写着同样时间、不同地点的纸条,悄无声息地送到了永宁坊内三个毫不相干的地方……一处废弃的砖窑,一口早已干涸的枯井旁,以及一片被火烧过的残垣断壁下。
子时三刻,月黑风高。
萧煜戴上了那副粗糙的木面具,率先来到了废弃砖窑。
窑内阴暗潮湿,空气中弥漫着陈年的土腥味。
他静静等待了片刻,一个佝偻着背、手里紧紧攥着一柄短柄铁锤的干瘦老汉,如同受惊的老鼠般,警惕地摸了进来。
他看到窑内那道戴着面具的身影时,身体明显僵了一下。
“匠人?”萧煜的声音透过面具,带着冰冷的质感。
老汉吞咽了一口唾沫,浑浊的眼睛里闪烁着恐惧与一丝决绝:“是……是小老儿。会……会点修补的手艺,也……也能打点小东西。”他扬了扬手中的铁锤,那锤头明显有重新打磨开刃的痕迹,既可敲打,亦可劈砍。
萧煜点了点头,没有多问,只是递过去一小块粗饼和一张新的纸条。“明晚,亥时,枯井。”
老汉接过饼和纸条,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连连点头,迅速消失在黑暗中。
紧接着,枯井旁。
一个身材矮小、眼神却如同地鼠般灵活的青年,几乎是贴着地面滑到了萧煜面前。
他没有说话,只是用那双精明的眼睛上下打量着萧煜,然后指了指地下,又比划了几个复杂的手势。
“认得路?”萧煜问。
青年用力点头,压低声音,语速极快:“城里三成以上的老鼠洞,都瞒不过俺。包括……包括几条能通到城外,但被堵死的旧道。”
萧煜眼中精光一闪,将另一块粗饼和纸条递给他,“明晚,亥时,火场。”
最后,在那片被火烧过的残垣下。
一个脸上带着一道新鲜刀疤、眼神如同孤狼般凶狠的汉子,早已等在那里。他腰间鼓鼓囊囊,显然藏着利器。
看到萧煜,他没有任何废话,直接掏出了那撮北漠发辫,死死攥在手里,声音沙哑如同砂纸摩擦:“我要杀北漠狗,越多越好。”
萧煜能感受到他身上那股几乎凝成实质的恨意与杀气。
这是一个被逼到绝境、只剩下复仇念头的野兽。
“跟着我,有机会。”萧煜同样言简意赅,递过最后的粗饼和纸条,“明晚,亥时,回这里。”
汉子接过,看也没看饼,只是死死盯着萧煜面具下的眼睛,半晌,才重重点头,转身融入黑暗。
萧煜独自站在废墟之中,夜风吹动他染血的旧袍。
匠人,地鼠,复仇者。
这就是他“玄甲”最初的三块基石。
微弱,甚至有些可笑,如同这暗夜中随时可能熄灭的三点星火。
但他相信,只要引导得当,星火亦可燎原。
他抬起头,望向凉州城巍峨而残破的轮廓,面具下的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
玄甲,已落下了第一枚棋子。
而这盘围绕凉州存亡的生死棋局,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