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阳的余晖,如同泼洒的熔金,将凉州西城墙上的血色映照得愈发惨烈而悲壮。
北漠人如潮水般退去,留下满地狼藉的尸骸与破损的军械,还有那几乎凝成实质的、令人作呕的血腥气。
萧煜背靠着冰冷染血的垛口,缓缓滑坐在地。
他手中的横刀早已卷刃崩口,被他随手弃在一旁。
旧棉袍被汗水、血水浸透,紧紧贴在身上,冰冷刺骨。
左肩处,一道深可见骨的箭创兀自汩汩冒着血,那是为了救一名被围攻的亲兵,硬生生用身体挡下的。
右肋下也传来阵阵闷痛,不知是何时被钝器所伤。
强行催动《戍卒诀》冲击筋缩穴的后遗症,连同失血与力竭带来的眩晕感,如同无数细小的虫蚁,啃噬着他的意志。
他脸色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嘴唇干裂,唯有那双眼睛,依旧亮得惊人,如同两颗投入寒潭的黑石子,沉静,冰冷,倒映着城墙上炼狱般的景象。
张威拖着一条受伤的腿,一瘸一拐地走过来,看着萧煜肩头那恐怖的伤口,眼眶有些发红。“萧兄弟!你……”他声音沙哑,带着哽咽,“我这就去叫医官!”
“不必。”萧煜的声音异常平静,甚至带着一丝疲惫的沙哑,“皮肉伤,死不了。药……留给更需要的人。”
他撕下内衫相对干净的布条,用牙咬着一端,单手配合,开始艰难地包扎肩头的伤口。
动作熟练得令人心酸,仿佛早已习惯了这种自我处置。
布条勒紧伤口的瞬间,他额角青筋跳动了一下,却连哼都未曾哼出一声。
张威看着他这副模样,喉头滚动,最终什么也没说,只是默默蹲下身,帮他按住布条的一端。
周围的守军士兵,无论是侥幸存活的老卒,还是脸上犹带稚嫩的新兵,看向萧煜的目光中,都充满了难以言喻的敬畏与感激。
今日若无此人,这段城墙,恐怕早已易主。
萧煜包扎完毕,靠在垛口上,微微喘息。他闭上眼,尝试运转《基础吐纳诀》,却发现体内那缕气流变得异常滞涩、微弱,如同即将干涸的溪流,在受损的经脉中艰难穿行,每一次流转都带来针扎般的刺痛。
他知道,这是过度透支与伤势叠加的结果。
“小子,还没死?”
一个熟悉而沙哑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萧煜睁开眼,看到老徐不知何时,如同鬼魅般出现在他身侧的阴影里。
这老卒依旧是那副邋遢醉态,手里拎着酒葫芦,但那双浑浊的醉眼,此刻却清明得吓人,正上下打量着他,尤其是在他肩头的伤口和苍白如纸的脸上停留了片刻。
“托老丈的福,还留着一口气。”萧煜扯了扯嘴角,算是回应。
老徐没接话,拔开酒葫芦塞子,却不是自己喝,而是直接将冰凉的、带着浓烈辛辣气味的酒液,倾倒在了萧煜肩头的伤口上!
“嘶……!”饶是萧煜意志坚韧,也被这突如其来的剧痛刺激得倒吸一口凉气,身体猛地一颤。
“忍着点,死不了。”老徐语气平淡,手下却不停,用那劣质的烧刀子粗暴地冲洗着伤口,冲掉污血和可能存在的毒素,“北漠人的箭头,有时候不干净。”
剧烈的疼痛之后,伤口处反而传来一丝火辣辣的暖意,似乎那烈酒的效力,暂时压住了寒意与炎症。
做完这一切,老徐才仰头自己灌了一大口酒,哈着白气道:“筋缩穴是那么好冲的?没把自己练废,算你命大。”他瞥了一眼萧煜,“不过,能在巴鲁赤的狼崽子们和‘黑蝮蛇’的盯防下活下来,还反杀了他们七八个精锐……你小子,倒是有几分老子当年的疯劲儿。”
萧煜心中微动,老徐果然什么都知道。他甚至连北漠精锐部队的番号和神射手的代号都一清二楚。
“侥幸而已。”萧煜低声道。
“战场上,没有侥幸,只有生死。”老徐哼了一声,目光投向城外北漠连绵的营火,眼神变得悠远而冰冷,“呼衍灼那老小子,看来是盯上你了。生擒的命令,可比直接宰了麻烦得多。”
萧煜沉默。他自然也猜到了。
“怎么,怕了?”老徐斜睨着他。
萧煜缓缓摇头,声音虽轻,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怕,就不会留在这里。”
老徐盯着他看了半晌,忽然咧嘴笑了笑,露出一口被酒渍熏得微黄的牙齿,这笑容在他那张饱经风霜的脸上,显得有几分狰狞:“好!这才像点样子!”
他拍了拍萧煜未受伤的右肩,压低声音道:“《戍卒诀》的路子,是绝境中杀出来的。你今日强行冲关,虽伤了经脉,但也算是在生死线上走了一遭,对功法的体会,当与往日不同。回去之后,莫要急于疗伤练气,先细细体悟今日搏杀中的每一个细节,尤其是力竭之时,气血将枯未枯、意念将散未散的那种感觉……那才是《戍卒诀》真正的精髓所在。”
萧煜闻言,心中凛然,仔细品味着老徐的话。
力竭将死之感……他今日确实数次体验,那种状态下,仿佛灵魂都要脱离躯壳,唯有最本能的杀戮意志在支撑。
“晚辈受教。”他郑重道。
老徐摆了摆手,不再多说,拎着酒葫芦,晃晃悠悠地沿着城墙走去,身影在残阳与血色的映照下,拉出一道长长的、孤独而萧索的影子。
他走过之处,那些疲惫不堪、眼神麻木的守军士兵,竟都不自觉地微微挺直了些脊梁,仿佛这老卒身上,带着某种能让他们感到安心的力量。
萧煜看着他的背影,又看了看周围劫后余生、却依旧前路茫茫的守军同袍,最后将目光投向南方,那玉京所在的方向。
醉眼睨苍生。
这老卒,究竟有着怎样的过往?
而他萧煜,这条路,又该如何走下去?
他缓缓闭上眼,不再去想。
当务之急,是活下去,恢复实力。
夜幕彻底降临,寒风卷着城头未曾散尽的硝烟与血气,呜咽着掠过。
凉州城,如同惊涛骇浪中的一叶孤舟,依旧在苦苦支撑。
而舟上的人,各自怀揣着秘密与信念,在黑暗中,等待着下一次风暴的来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