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房内,季知微看着盛卿欢交上来的“罚抄”。
并非工整的《女戒》,而是厚厚一沓装订成册的手稿。
封面之上,一只活灵活现的大乌龟正昂着头,带着十足的挑衅。
季知微眉心微蹙,修长的手指翻开书页。
预料中的敷衍字迹并未出现,而是一行行清丽却有力的字迹,构建了一个光怪陆离却又令人心驰神往的世界。
话本中,女子可与男子同堂读书,可凭才学参加科举,金榜题名,身着官袍,指点江山;
亦可纵横商海,积累巨富,掌控自己的命运;可披甲执锐,驰骋沙场,建功立业;
也可挥毫泼墨,诗酒风流,名动天下。
她们不再是被囚于后宅的金丝雀,不再需要依靠父兄丈夫的垂怜度日,她们凭借自己的双手与智慧,为自己挣来前程,顶起一片天空。
字里行间,是他从未听过,却隐隐撼动心扉的言论。
他仿佛能看到那个少女,在灯下奋笔疾书时,眼中闪烁的不屈与光芒。
季知微沉默良久,指腹轻轻摩挲着纸页边缘。
最终,他什么也没说,只是将那本“话本”默默收起,置于书案一角。
此事,就此揭过。
是夜,太傅书房。烛火摇曳,映照着他清俊的侧颜。
他再次取出那本话本,一字一句,细细品读。那离经叛道之言,在他心湖投下巨石,激荡起层层涟漪。
他仿佛透过这些文字,触碰到了盛卿欢那颗不甘束缚、向往苍穹的灵魂。
许久,他起身,走到书架旁,启动机关,一个隐秘的暗格出现。
他小心翼翼地将这话本放入其中,如同珍藏一个惊世骇俗,却又无比珍贵的秘密。
几日后,御花园凉亭。
季知微与皇帝对弈。
“陛下可知,颐欢郡主近日,交上来一份……别致的功课。”季知微落下一子,语气平淡如水。
“哦?”皇帝饶有兴趣,“能让季爱卿称为‘别致’,想必不凡。”
“她写了一个世间,女子可科举,可为官,可为将,可为商。”季知微缓缓道,目光落在棋盘上,仿佛在说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其言虽狂,其志却……可嘉。臣观其心性,困于《女戒》《女训》之中,怕是适得其反。不若因势利导,让她在骑射御术上多下功夫,或能磨其心志,砺其筋骨。”
皇帝执子的手一顿,眼中闪过一丝精光,随即朗声笑道:
“能得季爱卿如此评价,这丫头倒真有几分意思。”
“准了!明日起,学堂增设骑射课。朕倒要看看,她能‘闯’出怎样一片天地。”
话语间,已是对盛卿欢露出了明显的赞赏之意。
骑射场上,旌旗招展。
盛卿欢握着对她而言略显沉重的长弓,姿势生涩。
季知微立于她身后,职责所在,需亲自指导。
“手腕放平,肩部下沉。”他的声音依旧清冷,但当他不得不靠近,手臂绕过她的身侧,虚扶着她调整姿势时,两人瞬间贴近。
她的发丝带着清浅的香气,若有若无地拂过他的下颌。
温暖的体温隔着衣料传来,呼吸在极近的距离里几乎交融。
季知微的心跳,猝不及防地漏了一拍,随即如擂鼓般狂跳起来。
他能清晰地感受到她脖颈纤细的线条,感受到她因为用力而微微紧绷的身体。
“太傅?”盛卿欢疑惑地侧头,气息几乎拂过他的耳畔。
季知微像是被烫到一般,猛地向后撤开一步,拉开了距离。
耳根不受控制地泛起薄红,一直蔓延至颈侧。
“自行练习!”他丢下这句话,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仓促,转身走向一旁。
他背对着众人,努力平复着紊乱的气息。脑海中却不断回放着方才贴近的瞬间。
一种前所未有的、混杂着悸动与恐慌的情绪攫住了他。
他是她的夫子!此等心思,于礼不合,于世不容!他竟对自己的学生……生出这般妄念?
季知微闭上眼,只觉得自己卑劣如尘。
郡主府内,太子殿下每日准时前来“报道”。
他执起盛卿欢已恢复如初、光洁如昔的手,仔细端详,确认半点痕迹也未留下,眼中的冰寒才稍稍融化。
“手怎么还是这样凉?”他蹙眉,握住她微凉的指尖。
下一刻,一件雪白无瑕、柔软异常的披风被宫人恭敬奉上。
太子亲手为她披上:“灵山雪狐的皮毛,冬日穿着暖和。”他语气随意,盛卿欢却深知此物千金难求,有价无市。
盛卿欢裹在温暖蓬松的狐裘里,只觉得周身都被一股暖意包裹。
她眼珠一转,闪过一丝狡黠,忽然将依旧微凉的双手,飞快地塞进了太子殿下温热的前襟里。
“这样更暖!”
太子身体骤然一僵,低头看着怀中使坏的人儿。
她仰着脸,笑得像只计谋得逞的小狐狸。
胸口传来的冰凉触感与她灿烂的笑颜形成了鲜明对比。
他眸色深了深,并未推开她,反而伸手将她连人带狐裘紧紧裹住,低沉的声音带着一丝无奈的宠溺:“……放肆。”
盛卿欢感受着他胸膛传来的坚实暖意,得寸进尺地仰起脸,理直气壮地反驳:
“不是太子哥哥说,我是你亲自选的太子妃’?那我提前行使一下太子妃的权利,有何不可?”
此言一出,连旁边的晏殊和兰溪都瞬间屏住了呼吸。
太子明显愣了一下,随即,那深邃的眼底仿佛有冰雪消融,嘴角漾开笑意。
他收紧了手臂,将这只胆大包天、无法无天的小猫紧紧箍在怀里。
下巴轻轻抵着她的发顶,声音闷闷地传来,带着前所未有的纵容:“准了。”
钦天监观星台,国师司珩放下手中的星盘,揉了揉眉心。
近日,他梦境频发。
梦中总有一女子,与他姿态亲昵依赖,或并肩观星,或低语轻笑。
那份萦绕心间的熟悉感与悸动无比真实,可任他如何努力,始终看不清那女子的面容。
心绪不宁,他拿起案上那支雕刻了近半的玉簪,继续未完的工作。
刀锋划过温润的玉石,细腻的粉末落下。他雕得极为专注,仿佛在塑造一个极其重要的念想。
玉簪的雏形已现,通体莹润,簪头隐约是一朵未绽放的花苞。
远处书案上,风吹开卷轴,红衣女子身影跃然纸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