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学堂内,众贵女正襟危坐。
太傅季知微一身素净儒袍,身姿如松,声音清冷如玉磬,正在讲解《女训》中“女子无才便是德”的篇章。
“……故女子之行,静默清闲,守节整齐,行己有耻,动静有法,是为妇德。”
他的目光扫过堂下,最终落在窗边略显心不在焉的盛卿欢身上。“颐欢郡主,你且说说,对此有何见解?”
所有目光瞬间聚焦。
夏栀的嘴角勾起一丝看好戏的弧度。
盛卿欢缓缓起身,身姿挺拔,不卑不亢。
她并未直接回答,反而问道:“太傅大人,学生有一问。史载汉之班昭,续写《汉书》,才华卓绝,被尊为‘班大家’,她可有德?”
季知微眉峰微动:“班大家乃一代女史,自然德行兼备。”
“那么,”盛卿欢目光清亮,语速平稳却掷地有声,“前朝女将梁红玉,击鼓战金山,巾帼不让须眉,她可有德?”
“若按《女训》所言,女子当静默清闲,她们是违背了妇德,还是以另一种方式,践行了家国大义,彰显了不逊于男子的‘才’与‘德’?”
她顿了顿,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现代人的锐利:“《诗经》三百篇,孔子云‘思无邪’,其中不乏女子畅抒胸臆之作。可见上古之世,女子之才情亦被珍视。”
“为何后世反而要将女子的天地拘于方寸之间,将她们的思想缚于狭隘之论?所谓‘无才便是德’,究竟是教化,还是禁锢?”
一番话语,引经据典,逻辑清晰,如同在平静的湖面投下巨石。
学堂内一片寂静,落针可闻。林妙妙睁大了眼,满是崇拜与担忧。而夏栀则脸色难看,嫉恨更深。
季知微的面色沉静如水,但眼底已凝起寒霜。
他缓步走下讲台,来到盛卿欢面前,周身散发着不容置疑的威压。
“巧言令色,诡辩之言!”他的声音冷冽。
“班昭、梁红玉,非常人所能及,其行可敬,然其理不可为天下女子常法。礼法乃立身之本,秩序之基。你身为郡主,不以身作则,反而妄议先贤经典,动摇根本——”
他拿起戒尺,那暗沉的木色透着冰冷的光泽。
“伸出手来。”
盛卿欢倔强地抿着唇,毫不退缩地迎上他的目光,缓缓摊开白皙的掌心。
“啪!”
一声清脆的响声在寂静的学堂回荡。
戒尺重重落下,掌心瞬间浮现一道刺目的红痕,迅速肿胀起来。
剧烈的疼痛让盛卿欢身体微不可察地一颤,但她硬是咬紧了牙关,没让一丝痛呼溢出唇角。
“这一下,打你目无尊长,妄言礼法。”
“啪!”
第二下紧随而至,与第一道红痕交错,形成一道触目惊心的十字。
眼眶瞬间红了,晶莹的泪水因为疼痛而生理性地盈满眼眶,在她的眼眶里疯狂打转,却被她强行禁锢,倔强地不肯滑落。
季知微看着她强忍泪水的模样,握着戒尺的手指收紧了一瞬,但语气依旧冰冷:“这一下,打你冥顽不灵,曲解圣意。”
他收回戒尺,转身不再看她:“《女戒》十遍,三日后交予我。若再有一字妄议,惩罚加倍。”
“现在,下课。”
众人鱼贯而出。
夏栀经过盛卿欢身边时,压低声音,带着掩饰不住的快意:
“郡主真是‘见解独到’,可惜,太傅最不喜这等离经叛道之言呢。”说罢,轻笑着离开。
林翩翩立刻凑过来,看着盛卿欢红肿的手心,心疼得眼圈都红了:“卿欢,很疼吧?我那里有上好的玉肌膏……”
盛卿欢摇摇头,扯出一个勉强的笑容:“没事,妙妙,你先回去。”
待所有人都离开,偌大的学堂只剩下她一人时,那份强撑的坚强才稍稍松懈。
她看着自己火辣辣刺痛的手心,委屈和愤怒交织。
这时,一名书童悄然走来:“郡主,太傅请您去书房一趟。”
盛卿欢蹙眉,不知季知微还想做什么。她跟着书童来到书房,只见季知微已端坐于书案之后。
“关门。”他淡淡道。
房门合上,室内只剩下他们二人。檀香的清冷气息弥漫,与方才学堂的火药味截然不同。
季知微没有看她,只是从书案的抽屉里取出一个白玉小盒,推向桌边。“此药化瘀止痛,效果尚可。”
盛卿欢一愣,看着他清冷的侧脸,赌气道:“不必太傅假好心。学生受不起。”
季知微终于抬眸看她,那双深邃的眼眸里情绪难辨。
他起身,绕过书案,拿起药盒,不由分说地拉过她受伤的手。
他的指尖微凉,触碰到她滚烫红肿的掌心时,盛卿欢下意识地想缩回,却被他稳稳握住。
“别动。”
他打开药盒,挖取少许莹白的药膏,动作竟出乎意料地轻柔,细致地涂抹在每一道红肿的伤痕上。
药膏带来的清凉瞬间缓解了部分灼痛。
这突如其来的温柔,与方才课堂上的冷酷形成了巨大的反差。
盛卿欢一直强忍的、在眼眶里打转的泪水,此刻再也控制不住,如同断了线的珍珠,簌簌滚落。
一滴,两滴……温热的泪珠,恰好落在季知微正在为她上药的手背上。
那滴泪,灼热得惊人。
季知微的动作猛地一顿。
他抬起头,撞进她那双盛满泪水、却依旧带着不屈光芒的眸子里。
他的心,仿佛被那滴泪烫了一下,泛起一丝陌生又细微的涟漪。
他很快收敛了情绪,垂下眼帘,继续完成上药的动作,仿佛无事发生。
涂好药,他松开手,声音恢复了之前的平淡,甚至带着一丝刻意的疏离:“记住,《女戒》十遍,一遍都不能少。”
盛卿欢猛地抽回手,所有的感动瞬间被这句话击得粉碎。
她在心里咬牙切齿地骂了一句:【伪君子!冷面阎王!】
她草草行了一礼,几乎是冲出了书房,连药盒都忘了拿。
书房门被关上,隔绝了外面世界的光线。
季知微静静地站在原地,低头看着自己手背上那已然微凉、却仿佛依旧残留着灼热感的泪痕。
许久,他缓缓踱到窗边,恰好看到盛卿欢纤细却挺直的背影穿过庭院,消失在月亮门外。
那背影带着显而易见的怒气和不甘,却又充满了蓬勃的、无法被驯服的生命力。
他失神地望着她消失的方向,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手背上那无形的泪痕。
向来古井无波的心湖,第一次因一个女子,漾开了复杂而深刻的涟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