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园内,郑闲也抬起了手,看了看沙漏。
子时已到。
他脸上的笑容愈发灿烂。
“阿古拉万夫长,准备好欣赏一场……最盛大的烟火了吗?”
他轻轻挥手。
“传令。”
“点火!”
命令,如电光石火,传递到了地下的“工鼠”耳中。
为首的工头狞笑一声,将手中的火折子,凑向了那根连接着三千斤黑火药的总引线。
“轰!”
他仿佛已经听到了那惊天动地的巨响,看到了地面上血肉横飞的惨状。
然而,就在他手中的火星即将触碰到引线的那一刹那。
异变陡生!
脚下的土地,突然传来一阵奇怪的“咕噜”声。
紧接着,一股浓烈到极致的、令人作呕的刺鼻气味,从四面八方的土层里疯狂地渗透进来!
“这……这是什么味道?”有人惊呼。
“是油!是火油!”一个经验老到的工头脸色剧变,发出了绝望的尖叫。
他们还没来得及反应。
从他们头顶、脚下、身旁,那些他们为了挖掘而弄出的缝隙里,黑色的、粘稠的液体,如同毒蛇一般,疯狂地涌入!
瞬间就没过了他们的脚踝。
几乎是同一时间。
站在入口处的郑勇,也做出了一个简单而冰冷的手势。
他身后的亲兵,将十几支早已准备好的、燃烧的火箭,对准了那些被特意打开的通气口。
“放!”
郑勇的声音,被风吹散在朔方城寂静的夜里。
咻——!
十几道火光,如同复仇的流星,划破夜空,精准地投入了那些不起眼的洞口之中。
火,遇到了油。
地狱,降临人间。
轰——!!!
一声沉闷到极致,却又仿佛能撼动整个大地的巨响,从东城坊区的地下传来!
紧接着,根本不是郑闲所预想的、从几个点爆发的爆炸。
而是……
整个东城坊区的外围,那条被郑勇画下的、狰狞的红色弧线,所圈定的所有街道、所有地面!
无数道裂缝猛然张开!
紧接着,金红色的火焰,如同咆哮的怒龙,从地底喷涌而出!
下水道的井盖被巨大的气浪冲上几十米的高空!
房屋的地基在瞬间被点燃!
街道变成了火油的河流!
那条被猛火油灌满的废弃水渠,变成了一条长达数里的地下火龙!它在地下疯狂地咆哮、翻滚,将沿途的一切都化为灰烬!
那些埋藏着黑火药的地道,在这场覆盖式的火海面前,就像一个个被丢进熔炉的鞭炮。
轰!轰!轰!
一连串更为剧烈的爆炸接踵而至,火上浇油!
冲天的火光,将半个夜空都映照得如同白昼!
庄园里,郑闲脸上的笑容,彻底凝固了。
他目瞪口呆地看着远方那片连成一片的、仿佛要吞噬天地的火海,那恐怖的景象,远远超出了他的认知,超出了他最疯狂的想象。
他预想中的“烟火”,变成了一场焚城的炼狱。
那火焰,不是从他预定的点炸开,而是从一个巨大的、将他的人反向包围的圆环中……烧了起来!
“不……”
“这不可能……这绝不可能!”
他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尽,身体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
他不是猎人吗?
他不是设下了完美的陷阱吗?
为什么……为什么他感觉自己,连同他所有的棋子,都掉进了一个更大、更恐怖的深渊里?
这一刻,他终于明白。
他以为自己在第五层。
可他那个看似莽撞的二哥,郑勇,根本就没在棋盘上跟他玩。
他直接掀了棋盘,点燃了整个地狱!
火!
无尽的火!
视野所及,皆是火海。
那条狰狞的弧线,像一道烙印,深深刻在了朔方城的东坊,也烙在了郑闲的瞳孔里。
灼热的气浪扑面而来,带着硫磺和焦尸的恶臭,狠狠灌入他的鼻腔,呛得他一阵剧烈咳嗽。
空气中弥漫的不仅仅是烟尘,还有他那颗高傲心脏碎裂成粉末的声音。
“三公子!”
一个浑身浴血的亲信连滚带爬地冲进庄园,他的半边脸都被高温灼伤,血肉模糊。
“完了……全完了!我们的人……我们的人被火圈……包围了!”
那名亲信的声音嘶哑,充满了极致的恐惧。
“外面……外面全是二公子的人!他们从下水道里冒出来,见人就杀!庄园……庄园被围了!”
下水道……
又是下水道!
郑闲的脑子嗡的一声,一片空白。
他精心设计的地下迷宫,他引以为傲的杀局,从头到尾,每一个环节,都被对方利用得淋漓尽致。
他以为自己在暗处,可实际上,他从一开始就站在聚光灯下,像个小丑一样,卖力地表演着自以为是的智慧。
而他的二哥郑勇,就是那个坐在黑暗中,静静欣赏他表演,并在最后时刻按下引爆器的观众。
不,他不是观众。
他是导演。
“不可能……他怎么会知道我的计划?每一个细节……他怎么可能都知道?”
郑闲喃喃自语,他无法接受这个事实。
他的计划,只有最核心的几个心腹知晓,绝无泄密的可能!
那郑勇……他凭什么?
就凭他那身蛮力?那个只知道在军营里跟大头兵滚在一起的莽夫?
他不配!
“三公子!快走!再不走就来不及了!”
旁边的谋士张先生脸色惨白如纸,一把抓住郑闲的手臂。
他的手,冰冷而颤抖。
“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二公子此举,状同谋逆!我们必须去主公那里,揭发他!”
去主公那里?
去父亲那里?
郑闲猛地一颤,一个更恐怖、更冰冷、让他如坠冰窟的念头,像毒蛇一样钻进了他的脑海。
不。
不对。
一切都不对。
如果郑勇的目标只是他郑闲,他根本不需要搞出这么大的阵仗。
焚烧半个坊区?
这动静太大了,大到足以惊动全城,大到无法收场。
朔方城是北境重镇,他郑勇就算再受父亲宠爱,犯下如此滔天大罪,也只有死路一条。
他为什么要这么做?
他图什么?
郑闲的目光,穿过熊熊燃烧的火墙,猛地投向了城市的最中心。
那里,是朔方城的主宰,北境之主,他们的父亲——郑天擎所在的镇北公府!
火光。
喊杀声。
混乱。
全城的守军,所有的注意力,此刻一定都被东坊这片突如其来的地狱火海吸引了。
没有人会想到,这毁天灭地的火海,或许……或许只是一个幌子。
一个声东击西的……障眼法!
郑闲的呼吸骤然停止了。
他全身的血液,仿佛在这一刻凝固。
他终于想通了。
郑勇的目标,从一开始就不是他!
或者说,他郑闲,连同他手下那几千号人,都只是郑勇计划中,用来吸引火力的……一枚弃子。
一枚,用来点燃这场惊天大**的……火捻子!
“他要杀爹!”
郑闲的声音干涩无比,从喉咙里挤出这四个字,每一个字都像是用尽了他全身的力气。
张先生和那个受伤的亲信都愣住了。
他们无法理解,郑闲为什么会得出如此骇人听闻的结论。
“公子,您……”
“走!”
郑闲猛地甩开张先生的手,双目赤红,状若疯魔。
“去公府!快!从密道走!”
这一刻,他所有的骄傲、所有的算计、所有的不甘,都被一股巨大的恐惧和悔恨淹没。
他自以为在算计自己的兄弟,却亲手为这个兄弟弑父篡位的阴谋,递上了最锋利的一把刀!
是他,把全城的目光都吸引到了这里!
是他,给了郑勇一个完美的不在场证明和行动窗口!
父亲若是有个三长两短,他郑闲,就是最大的帮凶!
轰隆!
庄园的大门被一股巨力撞开。
火光映照下,一队身穿黑色劲装、手持环首刀的士卒,如同沉默的死神,涌了进来。
他们不是城防军,也不是郑勇麾下任何一支明面上的部队。
他们的眼神冰冷,动作干脆利落,每一步都充满了杀戮的效率。
为首一人,脸上带着一道狰狞的刀疤,目光如鹰隼,瞬间锁定了郑闲。
“三公子,二爷有请。”
刀疤脸的声音没有丝毫感情。
“是您自己走,还是我们‘请’您走?”
“保护公子!”
张先生尖叫一声,拔出腰间的佩剑,挡在郑闲身前。
然而,他只是一个文弱谋士。
刀光一闪。
一颗头颅冲天而起,温热的血液喷了郑闲一脸。
张先生那无头的尸体,还保持着前冲的姿势,踉跄了两步,才轰然倒地。
郑闲呆住了。
那温热的、粘稠的液体糊住了他的眼睛,让他眼前的世界,变成了一片血红。
他能闻到,那血液中,有他熟悉的、张先生身上常年带着的墨香。
“阿七!带公子走!”
那个受伤的亲信发出一声悲愤的咆哮,举起手中的刀,不顾一切地冲向了那队黑衣死士。
“走啊!!!”
郑闲被这声嘶吼震得一个激灵,求生的本能终于压倒了所有的情绪。
他转身,发了疯一样冲向庄园的后院。
那里,有一口伪装成枯井的密道入口。
那是他为自己准备的,最后一条退路。
他从未想过,有一天,他真的会用到它。
而且,还是以如此狼狈、如此屈辱的方式。
身后,传来兵器入肉的闷响和垂死的惨叫。
他不敢回头。
他拼命地跑,肺部像火烧一样疼。
火光将他的影子在地上拉得忽长忽短,像一个挣扎的鬼魂。
终于,他冲到了后院。
那口枯井就在眼前。
他扑过去,双手在井壁上摸索,触动了一个不起眼的机关。
咔嚓。
井底传来一声轻响,露出一个黑漆漆的洞口。
郑闲没有丝毫犹豫,纵身跳了下去。
密道里一片漆黑,充满了潮湿发霉的气味。
他摔在柔软的泥地上,顾不上疼痛,立刻转身去摸索关闭入口的机关。
就在这时。
一只手,从黑暗中伸出,轻轻地搭在了他的肩膀上。
郑闲的魂都快吓飞了!
他全身的汗毛在一瞬间根根倒竖,一股冰冷的寒意从尾椎骨直冲天灵盖!
这里怎么会有人?!
难道郑勇连这里都……
“三公子,别怕,是我。”
一个熟悉的声音响起。
是阿七!
那个刚才冲出去断后的亲信!
郑闲又惊又喜,颤声道:“阿七?你……你怎么……”
黑暗中,传来阿七沉重的喘息声。
“雕虫小技,甩掉他们不难。”
他的声音听起来很平静,但郑闲能感觉到,搭在自己肩膀上的那只手,在微微颤抖。
“公子,您没事吧?”
“我没事……”
郑闲定了定神,心中的恐惧稍减。
“快,我们得赶紧去公府!二哥他要……”
“我知道。”
阿七打断了他。
“公子,您在上面说的话,我都听见了。”
他的语气,依旧平静得可怕。
“我们现在就去公-府。”
郑闲心中一动,感觉有些不对劲。
阿七的反应,太平静了。
平静得不像一个刚刚经历过生死搏杀的忠心护卫。
他似乎,对“弑父”这个惊天阴谋,没有表现出应有的震惊。
郑闲借着从井口透下来的一丝微弱火光,勉强看清了阿七的轮廓。
他好像……没有受伤?
刚才冲出去的时候,他明明看到阿七身上已经有多处刀伤。
可现在,他行动自如,气息平稳。
一个可怕的念头,让郑闲的心再次沉入谷底。
他试探着问道:“阿七,你……究竟是什么人?”
黑暗中,阿七沉默了片刻。
然后,他笑了。
那笑声,在狭窄的密道里回荡,显得格外诡异。
“三公子,您终于问了。”
“我是谁,不重要。重要的是,是谁派我来的。”
他慢慢松开了搭在郑闲肩膀上的手。
“我家主人说,他知道您聪明,一定能猜到他的真正目的。”
“所以,他让我在这里等您。”
“他说,跟聪明人合作,就是省心。”
郑闲如遭雷击,踉跄着后退一步,后背重重撞在冰冷的井壁上。
“你家主人……是郑勇?”
不!
不可能!
阿七是他三年前从死人堆里救回来的,这三年来,一直对他忠心耿耿,是他最信任的死士!
怎么可能是郑勇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