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音涧藏在断云崖的褶皱里,涧水是半透明的银蓝色,水底沉着无数细小的琉璃片,阳光穿过去,在崖壁上投下流动的光斑,像无数只眨动的眼睛。阿夜刚踏过涧上的石墩,就听见水底传来细碎的说话声,像是有人把悄悄话泡在了水里。
“是‘沉音琉璃’。”阿月蹲下身,指尖点了点水面,那些琉璃片突然亮起,每片都浮起个模糊的人影——有挑货郎在骂驴,有绣娘在哼小调,还有孩童数着天上的流云。“老人说过,余音涧的水会把路过的声音封在琉璃里,留着慢慢发酵,时间越久,声音越清透。”
笛笛突然对着涧水狂吠,水面猛地炸开朵银花,浮出个半透明的影子,竟和阿夜长得有几分像,只是眉眼间带着股戾气。那影子张口,发出的声音却尖利刺耳:“假好心!你根本不是想养笛,是想靠它称霸雾隐山!”
阿夜握着笛子的手紧了紧,笛身的回音纹突然发烫,淡紫色的纹路里浮出串细小的音符,像把小刷子,轻轻扫过那影子。影子发出声惨叫,竟像融化的冰似的缩成了团,钻进水底的琉璃片里。
“是‘心音倒影’。”阿夜看着琉璃片里挣扎的影子,低声道,“余音涧会照出藏在心底的杂念,刚才那是我前几天担心笛胆失控时生的戾气。”
阿月突然指着崖壁:“快看!那里有光!”
涧壁上有个天然的石窟,洞口垂着银丝似的藤蔓,藤蔓上挂着无数铃铛,却不是金属做的,而是半凝固的水声——风一吹,铃铛就淌下串银蓝色的水珠,落地时发出“叮咚”的脆响,竟比真铃铛还清亮。石窟深处泛着暖黄色的光,隐约能看见石台上摆着个玉制的架子,架子上悬浮着三枚月牙形的玉片,正随着涧水的节奏轻轻摇晃。
“是‘辨声玉’!”阿月眼睛一亮,“老人的笔记里画过,说它能让回音纹学会分辨‘真声’和‘伪音’。”
他们刚走近石窟,藤蔓上的水铃铛突然剧烈晃动,水珠像断了线的珠子砸下来,化作无数细小的声音碎片:“别信她!阿月是想偷你的笛胆!”“阿夜根本不在乎你,他只想要回音石!”“笛笛是奸细,它早就被回音鸮策反了!”
这些声音模仿得惟妙惟肖,阿月的声音带着哭腔,阿夜的声音冷得像冰,连笛笛平时撒娇的哼唧声都分毫不差。笛笛气得炸毛,对着声音碎片又抓又咬,却什么也碰不到。
“是‘杂音蜃楼’。”阿夜举起笛子,笛胆的红光顺着回音纹流淌,在身前织成道半透明的光网,“它们靠复述心底的怀疑为生,你越信,它们越凶。”他对着光网吹了个悠长的低音,光网泛起涟漪,那些声音碎片撞上光网,像肥皂泡似的炸开,散成银蓝色的水汽。
水铃铛渐渐安静下来,露出石窟里的景象:三枚辨声玉悬在半空,玉片上流动着细密的纹路,仔细看,竟是无数个“听”字的古体写法。阿夜刚要伸手去碰,中间那枚玉片突然射出道白光,照在他脸上,同时响起道苍老的声音:“你为何养笛?”
这声音像从千年古木里钻出来的,带着穿透灵魂的力量。阿夜一怔,脑海里闪过无数画面:第一次在竹林捡到这截笛材时的惊喜,笛胆初醒时的雀跃,刚才在雾隐谷听到声纹枝共鸣时的震颤……他深吸一口气,缓缓道:“为了让声音有处可栖。”
白光突然变得柔和,中间的辨声玉轻轻落在笛尾,化作道浅黄的纹路,与回音纹缠绕在一起。左边的玉片随即亮起,射出青光:“你愿为它舍什么?”
这次是阿月的声音,却比平时沉了三分,带着种奇异的穿透力。阿夜看向阿月,她正望着涧水里自己的倒影,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贝壳镜边缘。阿夜想起她为了护笛,被回音鸮的声箭划伤的胳膊,想起她熬夜抄写的声纹图谱,突然笑了:“愿舍浮名,陪它听遍山海风声。”
青光化作道纹路,落在笛身中段,与三色花交相辉映。右边的玉片最后亮起,射出紫光,竟是笛笛的声音,奶声奶气却异常认真:“如果它将来认主,你会恨吗?”
阿夜愣住了,这个问题像块石头投进心湖,荡起圈圈涟漪。他低头看着笛身上跳动的纹路,那些纹路里藏着雾隐谷的回声、水铃铛的脆响,还有阿月刚才没忍住的喷嚏声——原来不知不觉间,这笛子已经装了这么多属于他们的声音。他轻轻抚摸着笛胆,低声道:“它若有灵,自会选择停留的地方。我只盼它记得,曾有过一段日子,我们一起听过余音涧的水声。”
紫光“嗡”地一声钻进笛孔,在笛头凝成朵小小的玉色花苞。三枚辨声玉落定,回音纹突然变得鲜活起来,淡紫色的纹路里浮出无数细小的耳朵图案,像在认真倾听每一缕风声。
就在这时,涧水突然翻涌起来,水底的琉璃片全部浮上水面,拼成道光桥,桥那头隐约可见座悬浮的石岛,岛上长着棵开满银色花朵的树,花瓣飘落时发出古琴般的颤音。
“是‘忘忧树’!”阿月指着石岛,声音里带着激动,“老人说过,辨声玉认主后,才能看见通往忘忧岛的路!树上的‘声瓣’能治愈被杂音伤过的灵体!”
笛笛突然跳进水里,叼起片最大的琉璃片朝光桥游去,琉璃片在它脚下化作只小小的银舟。阿夜握着笛子踏上光桥,感觉回音纹在轻轻颤动,像是在哼着刚才他回答问题时的调子。涧水在身后慢慢平静,那些水铃铛又开始淌下水珠,只是这次的声音里,多了几分温柔的祝福。
他回头望了眼阿月,她正举着贝壳镜记录着光桥的纹路,阳光落在她发梢,像撒了把碎金。阿夜突然明白,所谓“辨声”,不仅是让笛子学会分辨声音,更是让自己看清,哪些声音值得刻进骨里,哪些该随涧水流向远方。
忘忧树的花瓣还在飘落,每片都裹着段干净的声音——有婴儿的第一声啼哭,有雨后春笋破土的脆响,有雪落在梅枝上的簌簌声。阿夜举起笛子,对着花瓣轻轻吹奏,笛音与花瓣的颤音交织在一起,在余音涧的上空盘旋,像首写给“记得”的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