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害怕。”
这三个字，如同耗尽了他胸腔里最后一丝空气，带着破碎的颤音，砸在寂静的走廊里，也砸在苏晓骤然停滞的心跳上。
她关门的动作，就那样僵住了。
握着门把的手，指节微微泛白。她甚至能感觉到门板另一端，他撑在门框上的手传递过来的、无法抑制的细微颤抖。
害怕？
这个词，从林远嘴里说出来，显得如此陌生，如此……不合时宜。他应该是球场上那个无所畏惧、一往无前的“野王”，是那个用凶狠和冷漠将自己包裹得密不透风的倔强少年。他怎么会……害怕？
苏晓缓缓转过身，重新看向他。
走廊昏暗的光线在他脸上投下明明暗暗的阴影，让他此刻的表情显得格外脆弱和不真实。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里，之前的挣扎和痛苦似乎褪去了一些，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赤裸的、毫无防备的惶恐。他像是一个在黑暗中行走了太久，终于忍不住发出呜咽的困兽。
“你……害怕什么？”苏晓听到自己的声音响起，带着一丝连她自己都未察觉的干涩。她的理智告诉她应该立刻关上门，隔绝这一切，可她的脚步却像被钉在了原地。
林远的目光死死地锁着她，仿佛她是他在无边浪潮中唯一能看到的浮木。他的喉结艰难地滚动着，呼吸急促而不稳，像是在积蓄着说出后面话语的勇气。
“我……”他的声音依旧沙哑得厉害，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砂纸上磨过，“我害怕……太依赖你。”
他停顿了一下，浓密的睫毛剧烈地颤抖着，仿佛承受着巨大的痛苦。
“害怕……习惯了你在身边……害怕……如果有一天，你像……像他们一样……离开了……”他的话语开始变得混乱，逻辑不清，但那种深植于骨髓的恐惧，却清晰地透过每一个破碎的音节传递出来，“那我……我就真的……再也……离不开了……也承受不起……失去了……”
最后几个字，几乎是从齿缝里挤出来的，带着一种令人心颤的绝望。
苏晓怔怔地看着他，大脑有一瞬间的空白。
依赖？习惯？离开？失去？
这些词语串联起来，指向一个她从未想过的、隐藏在林远所有冷漠和疏离背后的真相。
他不是讨厌她，不是觉得她多管闲事。
他是在害怕。
害怕靠近后的依赖，害怕习惯后的温暖，更害怕这依赖和温暖有朝一日会消失，会像他生命里曾经失去过的某些重要东西一样，再次将他推入深渊。所以他选择了最笨拙、也是最伤人的方式——在依赖形成之前，先亲手将可能带来依赖的人推开。用坚冰将自己包裹，以为这样就不会再感受到失去的寒意。
多么……愚蠢。
又多么……让人心疼。
苏晓感觉自己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又酸又胀，那股一直支撑着她的、冰冷的愤怒和失望，在这一刻，竟开始有了松动的迹象。
她看着他苍白的脸，看着他眼中那几乎要溢出来的、孩童般的恐惧和无助，看着他因为紧张和坦白而微微颤抖的身体。
她忽然想起，很久以前，似乎听人模糊地提起过，林远少年时期，有一个亦师亦友、关系极亲密的搭档，后来因为严重的伤病，不得不早早结束了运动生涯，黯然离开。那件事，对他打击很大。
难道……那就是他恐惧的源头？
她一直以为是他变了，变得冷漠，变得不近人情。却从未想过，那坚硬的外壳之下，包裹着的是一颗因为害怕再次受伤而瑟瑟发抖的心。
走廊里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只有两人略显急促的呼吸声交织在一起。
林远说完那些话，仿佛用尽了所有的力气，高大的身躯微微佝偻着，倚靠着门框，眼神一瞬不瞬地看着苏晓，带着一种孤注一掷后的、近乎卑微的等待。他在等待她的审判，等待她的回应，是最终宣判他的死刑，还是……给予他一丝渺茫的生机。
苏晓垂在身侧的手，微微动了一下。
她该说什么？
原谅他？当作一切都没有发生过？那些被他冷语相向的难堪，那些被他无视的失落，那些独自咽下的委屈，难道就因为这一句“害怕”，就烟消云散了吗？
不，伤口还在，依然会痛。
可是……
她看着他此刻毫无伪装、脆弱得不堪一击的模样，心底某个角落，不受控制地软了下来。
她终究，还是无法对他彻底狠下心。
她深吸了一口气，又缓缓吐出，试图平复内心翻涌的复杂情绪。她没有说话，也没有再看林远，目光落在了走廊尽头那片模糊的黑暗里。
半晌，她终于开口，声音很轻，却不再带有之前的冰冷，更像是一种疲惫的陈述：
“林远，依赖和信任，不是毒药。”她的语气平静，却带着一种穿透人心的力量，“它们是搭档之间，最基础的东西。”
说完这句话，她不再停留，也没有等他的回应，伸手，轻轻拨开他依旧撑在门框上的手。
这一次，林远没有反抗。
他的手臂无力地垂落下去。
苏晓推开房门，走了进去。在门即将关上的那一刻，她的动作停顿了极其短暂的一瞬，但没有回头。
“砰。”
一声轻响，房门在她身后关上。
再一次，将他和她，隔绝在了两个空间。
但这一次，有什么东西，已经不一样了。
门外的林远，依旧维持着那个僵立的姿势，呆呆地看着那扇紧闭的房门。苏晓最后那句话，如同暮鼓晨钟，在他混乱喧嚣的脑海里反复回荡。
“依赖和信任，不是毒药。”
“它们是搭档之间，最基础的东西。”
她……没有彻底拒绝他。
她的话里，没有厌恶，没有嘲讽，只有一种……带着疲惫的指引。
一股巨大的、混杂着悔恨、庆幸和一丝微弱希望的酸涩感，猛地冲上他的鼻腔，让他眼眶发热。他猛地抬起手，用手背狠狠抵住自己的眼睛，粗重地喘息着，试图压下那几乎要决堤的情绪。
他好像……终于找到了一点点方向。
而门内的苏晓，背靠着冰冷的门板，缓缓滑坐在地上。她将脸埋进膝盖里，身体微微颤抖。
她心乱如麻。
他的坦白，像一块巨石，投入她刚刚勉强平静下来的心湖，激起了滔天巨浪。她原本以为已经坚硬如铁的心防，竟然如此不堪一击。
她知道了他的恐惧，理解了他的挣扎，甚至……无法抑制地为他感到心疼。可是，知道了原因，就等于一切都可以被原谅，可以回到过去吗？那道被他亲手划下的裂痕，又该如何去填补？他们之间，还能重新建立起那种名为“信任”的、最基础的东西吗？这个问题，像一团迷雾，笼罩在她的前方，让她看不清未来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