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训练照常。
当苏晓走进球馆时，她能感觉到许多目光似有若无地落在自己身上，带着小心翼翼的探究。昨天走廊里那一幕，或许没有观众，但林远那失魂落魄的样子和她随后略显异常的情绪，恐怕早已落在了某些有心人眼里。
她目不斜视，径直走向自己的球包存放处，脸上是经过一夜休整后、更为坚固的平静。
然后，她看到了他。
林远已经在了。他没有像往常一样在角落独自热身，而是站在离她球包不远不近的地方，像是在等待什么。当看到她进来时，他的身体明显僵硬了一下，眼神迅速抬起，与她的目光在空中短暂相接。
那眼神里，没有了昨夜的崩溃和脆弱，却多了一种复杂的、混合着紧张、歉疚和某种下定决心的东西。他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
苏晓没有给他机会。
她的目光在他脸上停留了不到半秒，便平静地移开，仿佛他只是空气。她走到自己的位置，放下水壶，开始低头专注地缠手胶，每一个动作都流畅自然，不受丝毫影响。
林远喉结滚动了一下，到了嘴边的话被硬生生咽了回去。他看着她冷漠的侧脸，眼底掠过一丝清晰的失落，但他没有像以前那样立刻转身离开，而是默默地走到旁边的球台，也开始做热身，只是动作显得有些心不在焉。
整个上午的训练，气氛依旧古怪，却又有了一丝难以言喻的变化。
林远不再像前几日那样，彻底将自己封闭在孤独的堡垒里。他依然沉默，但那种沉默不再是拒人千里的冰冷，而更像是一种不知如何是好的笨拙和观望。
他会时不时地看向苏晓的方向。在她练习发球时，在她与教练交流时，在她和周雨薇低声说笑时（那笑容在他看来依旧刺眼）。他的目光不再充满挣扎和痛苦，而是带着一种小心翼翼的、近乎贪婪的追随，仿佛要将她每一个细微的动作都刻进脑海里。
苏晓能清晰地感觉到那道目光的存在，如影随形。她没有回应，也没有表现出任何不适，只是将自己所有的注意力都集中在眼前的乒乓球上，用高强度的训练来隔绝外界的一切干扰。
然而，变化还是发生了。
一次多球训练，苏晓为了救一个角度极大的球，脚下步伐移动过快，不小心绊了一下，身体瞬间失去平衡，踉跄着向旁边倒去。
“小心！”
一个急促而熟悉的声音几乎与她踉跄的动作同时响起。
紧接着，一道黑影迅速从旁边闪出，一只温热而有力的手及时地、却又极其克制地扶住了她的手臂，稳住了她的身形。
是林远。
他不知何时已经移动到了离她如此近的位置。
他的手只是虚虚地扶了一下，在她站稳的瞬间，便像被烫到一般立刻松开了，迅速收回，垂在身侧，手指甚至无意识地蜷缩了一下。他的脸上闪过一丝慌乱，眼神躲闪着，不敢看苏晓，耳根却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泛起了淡淡的红色。
“……地，地有点滑。”他声音很低，含糊地解释了一句，与其说是对苏晓说，不如说是在自言自语。
苏晓怔住了。
手臂上那一瞬间传来的、属于他的温度和力道，让她的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她看着他迅速泛红的耳根和那副手足无措的样子，一种极其陌生的感觉涌上心头。
他……在害羞？还是……在紧张？
那个在球场上凶狠如“野王”，在生活中冷漠如坚冰的林远，竟然会露出这样……近乎青涩的反应？
周围的几个队员也看到了这一幕，交换着惊讶的眼神，但都默契地没有出声。
苏晓迅速收敛了心神，压下那一丝异样，语气平淡地回了两个字：“谢谢。”
然后，她便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继续投入到训练中。
林远站在原地，愣了几秒钟，似乎没想到她会道谢。随即，一种微弱的、几乎不敢置信的光彩，极快地从他眼底掠过。他用力抿了抿唇，转身走回自己的位置，继续练习，只是那挥拍的动作，似乎比之前多了几分不易察觉的力道。
中午在食堂，苏晓依旧和周雨薇她们坐在一起。
她注意到，林远取完餐后，没有像前几天那样立刻走向最远的角落，而是犹豫了一下，选择了一张离她们这桌不算太远、但也不算近的空桌子坐下。他依旧是一个人，低头沉默地吃着饭，但那个距离，已经是一种无声的、小心翼翼的靠近。
他没有试图过来搭话，也没有再做出任何引人注目的举动。他只是坐在那里，存在于她的余光可及的范围内。
下午是体能训练。其中一项是折返跑。队员两人一组，互相计时。
巧的是，或许是教练有意安排，又或许是命运使然，林远和苏晓被分到了同一组。
当分组名单念出时，空气仿佛再次凝固。
苏晓没什么表情，走到起跑线前做准备活动。
林远跟在她身后，脚步显得有些沉重。他能感觉到周围投来的那些看好戏的目光，这让他更加紧张，手心甚至有些冒汗。
轮到他们这组。
苏晓站在跑道旁，手里拿着秒表，语气平静无波：“准备。”
林远深吸一口气，在起跑线前弓下身子，肌肉紧绷。
“跑！”
指令下达，林远如同离弦之箭般冲了出去。他的速度极快，带着一种发泄般的狠劲，仿佛要将所有的复杂情绪都甩在身后。
苏晓的目光追随着他的身影，手指稳稳地按着秒表。她的眼神专注，纯粹得像是在观察任何一个需要她计时的队友。
林远完成折返，冲刺回终点，胸膛剧烈起伏着，汗水顺着下颌线滴落。他停下脚步，第一时间抬起头，看向苏晓，眼神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期待，像是一个完成了任务等待评价的孩子。
苏晓低头看了一眼秒表，报出一个数字。
“比上次队内测试快了0.3秒。”
她的语气依旧平淡，听不出任何私人情绪，只是一个客观的数据反馈。
然而，就是这样一句简单到不能再简单的话，却让林远的眼睛骤然亮了一下。那光芒，像是阴霾多日的天空中，终于挣扎着透出的一缕微光。
她记得他上次测试的成绩。
她注意到了他的进步。
哪怕这注意可能只是出于一个搭档、一个队友的职业习惯，也足以让他那颗在悔恨和忐忑中浸泡了太久的心，感受到一丝真实的暖意。
“嗯。”他低低地应了一声，声音里带着压抑的激动。他接过苏晓递来的秒表，指尖在交接的瞬间，不可避免地与她有了一丝极其短暂的碰触。
两人都像是被微弱的电流刺了一下，迅速分开。
轮到苏晓跑。
林远握着那只还残留着她指尖温度的秒表，站在跑道边，神情是前所未有的专注和紧张。他的目光紧紧追随着场上那个奔跑的身影，握着秒表的手指用力到骨节泛白，仿佛跑道上的人是他自己。
当苏晓冲过终点线时，他甚至下意识地向前迈了一小步，差点就要冲口而出问她的时间。
苏晓调整着呼吸，走到他面前，伸出手。
林远将秒表递还给她，喉结滚动了一下，终于鼓起勇气，声音带着一丝紧绷的沙哑，问出了那个在他心里盘旋已久的问题：
“……怎么样？”
苏晓看了一眼秒表，淡淡道：“正常水平。”
没有表扬，也没有批评，依旧是客观的评价。
林远眼底的光微微黯淡了一瞬，但很快又重新亮起。至少，她回应他了。她没有无视他的问题。
这已经是……一个巨大的进步了。
这一整天，林远就像一只试图靠近又怕被再次驱逐的大型犬，用着他笨拙而沉默的方式，一步步，小心翼翼地，重新在她世界的边缘徘徊。他不敢奢求原谅，只是固执地、一遍遍地，用这些微不足道的行动，铺设着通往她内心的、无声的台阶。而苏晓，则站在台阶的顶端，冷静地俯视着这一切。她的心防依旧坚固，但某些东西，似乎已经开始悄然松动。这沉默的靠近，究竟是真心悔过的开始，还是另一场风雨来临前的平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