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得不承认,有杨知廉这么个“话痨”跟在身边,这漫长而枯燥的旅途,确实少了几分死寂,多了几分……聒噪,但也驱散了些许独自赶路时那挥之不去的孤寂与压抑。
杨知廉那张嘴仿佛永远不知道疲倦,从天南地北的风土人情,到江湖上的奇闻异事,再到他自个儿不知真假的“光辉岁月”,滔滔不绝,如江河奔涌。其中十之八九都是些毫无营养的废话,听得黄惊只想堵住耳朵。
但偶尔,这江河里也会泛起一两抹让黄惊在意的浪花。
比如,当他提到某些珍稀药材的产地和习性时,黄惊那源自药铺世家的本能会被触动;当他议论起某些江湖门派不为人知的隐秘规矩或武功特点时,黄惊也会联想到栖霞宗的过往。每到这种时候,黄惊虽然面上不显,脚步却会不自觉地放慢半分,耳朵微微竖起,甚至偶尔,会从喉咙里发出一两个简短的音节,如“嗯”、“哦?”以示回应。
然而,他这微小的反应,对于杨知廉而言,却不啻于一种鼓励!
一见黄惊居然有反应,杨知廉顿时如同打了鸡血,眼睛发亮,说得更加起劲,将那话题引申开去,添油加醋,恨不得把自己知道的所有相关轶事都倒出来,只为多换取黄惊一两个无声的注视或一声含糊的应和。
这日,两人行至一处山明水秀之地,杨知廉不知怎的,话题一转,忽然提到了“听雨楼”。
“要说这江湖上最对我脾性的地方,其实还得数那‘听雨楼’。”杨知廉折了根草茎叼在嘴里,语气带着几分向往和遗憾,“消息灵通,耳目遍布天下,哪里有什么风吹草动,他们总是最先知道。像我这种最爱凑热闹、打听事的,要是能进听雨楼,那可真是如鱼得水,老鼠掉进米缸里!”
他咂咂嘴,叹道:“可惜啊,听雨楼立楼之本便是不涉江湖纷争,只做情报买卖,绝不亲自下场。这规矩,跟我这哪儿有热闹往哪儿钻的性子,简直是背道而驰。所以啊,我也就早早熄了那份心思。”
黄惊心中一动。莫鼎临终前提到的,正是这听雨楼和文夫子!他面上不动声色,只是仿佛随口问道:“听雨楼?那是什么地方?”
杨知廉见他终于主动问起一个话题,精神大振,立刻解释道:“嘿!兄台你这可就问对人了!听雨楼,乃是当今江湖上最大、也最神秘的情报机构!据说其势力遍布南北,眼线无数。只要你能出得起价钱,上至皇亲国戚的秘闻,下至某个犄角旮旯丢失了一只鸡,他们都能给你查个一清二楚!号称‘天下无不可知之事’!”
黄惊听罢,却是撇了撇嘴,带着几分不以为然,故意用略带讥讽的语气道:“说得这般玄乎。若是他们也不知道的事情,岂不是可以信口开个天价,既保住了‘无所不知’的面子,又赚足了银子?这买卖,倒是做得。”
杨知廉先是一愣,随即哈哈大笑,用力拍了拍大腿:“妙!兄台此言妙极!倒是跟我当初想的差不多!这空口白牙的,谁知道他们是不是真什么都知道?”
他笑了一阵,又摇摇头,语气稍微正经了些:“不过嘛,话又说回来。至少就我所知,这几十年来,但凡是听雨楼接下的单子,明码标价,还从未听说过有他们查不出来,然后像兄台你说的那样,靠开天价来糊弄事主的先例。这点信誉,他们倒是挣下了。”
黄惊心中对听雨楼的评价不禁又高了几分。莫鼎让他去找文夫子,看来这听雨楼确实有其独到之处。但他深知,身旁这个杨知廉心思莫测,两人之间毫无信任可言。贸然打听文夫子或者表露出对听雨楼的浓厚兴趣,无异于暴露自己的底牌和意图,乃是取死之道。于是,他将这份心思深深按下,不再多言。
杨知廉倒是兴致勃勃,反过来问黄惊:“对了,兄台,咱们这走了也好几天了,你一直往东,是打算去何处?总得有个目的地吧?”
黄惊心中一凛,自然不会说实话。他目光平静地看着前方,语气毫无波澜:“去江赣地界,有些私事要办。”他将真正的目的地禹杭隐去,只说了中途必经的江赣。
“江赣啊……”杨知廉摸了摸下巴,眼神闪烁,不知在想什么,却也没再多问。
黄惊心中始终存着找机会甩开这个麻烦的念头。这杨知廉看似大大咧咧,实则心细如发,武功又高,一直跟着自己,终究是个隐患。他暗自观察着地形,盘算着何时能借助复杂地势或者突发事件脱身。
值得一提的是,这一路上,杨知廉那看似随意的目光,偶尔会状若无意地扫过黄惊背上那个毫不起眼的檀木长匣。那眼神中带着探究,带着好奇,但奇怪的是,他始终很“守礼”,从未开口询问过那匣中究竟装着何物。这份克制,反而让黄惊更加警惕。
接连数日,两人便在这般一个喋喋不休、一个沉默寡言,一个看似毫无心机、一个时刻暗中提防的诡异氛围中前行。途中也曾路过几座规模不小的城镇,但黄惊皆是远远望上一眼,便毫不犹豫地绕道而行。阜宁城的遭遇让他心有余悸,庐陵府又让他身边多了一条尾巴,他现在对这些人多眼杂、规矩繁多的城池有着本能的排斥,生怕一进去,又会平地起风波,惹上甩不掉的麻烦。
荒野虽苦,但至少清净,也更容易……消失。
两人就这样,各怀心思,结伴向着江赣的方向,一步步走去。前方的路,依旧被迷雾笼罩,谁也不知道,下一个拐角,等待着他们的会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