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惊沉默地听着,目光始终没有离开杨知廉的脸。他无法判断这个离奇而悲惨的故事有几分真实,几分渲染,但杨知廉在叙述过程中,那无法完全掩饰的眼神波动,那深藏在戏谑下的刻骨阴霾,以及提到高僧点化时一闪而过的由衷感激,都不似作伪。
这个人,像一本写满了矛盾与挣扎的书,每一页都透着复杂难言的气息。
杨知廉讲完了自己的故事,似乎也卸下了一个沉重的包袱,他长长舒了口气,脸上那种沉重的追忆之色渐渐淡去。他重新将目光投向一直沉默不语的黄惊,嘴角又习惯性地挂上了那抹让人捉摸不透的弧度。
“我的故事讲完了,兄台。”杨知廉摊了摊手,“现在,说说你吧……哦不,准确地说,我对你是谁,叫黄惊还是李惊,并不感兴趣。”
他顿了顿,眼神变得锐利而充满探究,仿佛能穿透黄惊易容后的面孔,直抵核心:“我对栖霞宗那传说中的什么宝物,也同样兴趣缺缺。金银财宝,神兵利器,于我而言,不过是过眼云烟,生不带来死不带去,哪有追寻真相来得有趣?”
他身体微微前倾,语气带着一种发现惊天秘密般的兴奋:“让我真正提起兴趣的,是栖霞宗被灭门背后的真相!我杨知廉走南闯北这么多年,见过的阴谋诡计、江湖仇杀数不胜数,但像栖霞宗这样的……堂堂天下第二剑宗,一夜之间,鸡犬不留,仅仅只是因为传闻中的某件东西?这本身,就透着天大的古怪!”
他目光灼灼地盯着黄惊,仿佛在欣赏一件稀世奇珍:“这潭水,深不见底,里面不知道藏着多少魑魅魍魉,多少惊天秘密!而我,想跳进去看看,想亲手把这迷雾拨开!而你……”
他指着黄惊,语气笃定:“你就是那把钥匙,是这盘死局中,唯一还在动的棋子!跟着你,就一定能找到线索,揭开这背后的黑幕!这比什么江湖恩怨、儿女情长,可刺激多了!”
黄惊听着他这番“宏论”,一时竟有些无语。他看着杨知廉那副仿佛发现了什么绝世宝藏般的兴奋模样,心中只觉得荒谬。他坦然承认:“我确实是栖霞宗唯一幸存的守阁弟子,黄惊。但正因如此,我才更不明白。常人遇到这种事,避之唯恐不及,生怕惹祸上身。你倒好,反而主动凑上来?你就不怕这潭浑水,把你我也一并吞了?”
杨知廉闻言,哈哈大笑,笑声在空旷的官道上回荡:“怕?我当然怕!但我更怕无聊!这世间碌碌无为、蝇营狗苟之事太多,能让我杨知廉觉得有趣、值得投入精力去探究的事情,太少!栖霞宗这事,够大,够邪,够神秘!这就足够了!”
他收起笑容,看着黄惊,眼神认真了几分:“至于危险……江湖何处不危险?吃饭可能噎死,喝水可能呛死。与其庸庸碌碌、提心吊胆地活着,不如痛痛快快、明明白白地闯他一回!再说了,”他狡黠地眨眨眼,“不是还有兄台你这身深不可测的内力垫底嘛!”
黄惊彻底无言。他无法理解这种将自身置于险地以求刺激的思维,但也清楚地认识到,自己确实没有能力驱赶走这个武功高强、轻功卓绝、又像块狗皮膏药一样黏人的家伙。
他深吸一口气,做出了决定。既然甩不掉,那就……暂时利用?至少,这杨知廉见识广博,消息灵通,对目前的自己而言,并非全无用处。
“我理解不了你的想法。”黄惊声音依旧冷淡,带着刻意的疏离,“我也没本事赶你走。你要跟,那是你的事。”
他停顿了一下,语气变得异常严肃和冰冷,盯着杨知廉的眼睛,一字一句地声明:“但我要提前说清楚!你我之间,不是朋友,没有任何交情!不过是各取所需,暂时同路而已!一旦事态紧急,危及我自身性命,我绝对会毫不犹豫地转身就走,撇下你!绝不会回头!”
他试图用最冷酷的姿态,划清这条界限,既是警告对方,也是在提醒自己。
杨知廉看着黄惊那硬装出来的、故作凶狠严肃的表情,先是愣了一下,随即,脸上那刚刚浮现的认真神色瞬间冰雪消融,又变回了那副玩世不恭、嬉皮笑脸的模样。
“巧了!”他拍手笑道,语气轻松得像是在讨论晚上吃什么,“我也是这么想的!兄台放心,一旦苗头不对,感觉要玩脱了,我杨知廉跑得肯定比你还快!绝对不会有半分犹豫!咱们这叫……心有灵犀?”
黄惊看着他这副没正形的样子,嘴角微微抽搐了一下,最终也只是无奈地摇了摇头。
于是,在这庐陵府外的官道旁,两个心思各异、互不信任,一个身负血海深仇与惊天秘密,一个追寻刺激与真相迷雾的青年,就以这样一种极其古怪、脆弱、甚至有些荒唐的方式,达成了一个临时的、心照不宣的同盟。
没有击掌为盟,没有歃血为誓,只有几句冰冷的事先声明和玩世不恭的回应。
黄惊默默背起自己的木匣和瓦罐,提上长剑,不再看杨知廉,迈步继续沿着官道向东而行。
杨知廉则笑嘻嘻地,如同影子般,自然而然地跟了上去,嘴里又开始不着边际地闲扯起来,仿佛刚才那段沉重的自白和严肃的声明从未发生过。
“兄台,你说咱们接下来会碰到什么?追杀你的仇家?还是觊觎宝物的蠢贼?最好是来点有意思的……”
夕阳将两人的身影拉长,投射在官道上,一前一后,一沉默一聒噪,组成了一幅极不协调,却又莫名和谐的画卷,缓缓向着未知的前路移动。
一个被迫前行,一个主动卷入。
他们的命运,从这一刻起,短暂地交织在了一起,驶向那更深、更暗的江湖漩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