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昭阳抱着延卿,在仅存的数十名亲兵拼死护卫下,踉跄着冲入雪谷深处一个狭窄的山洞。
洞口很快被追兵堵住,厮杀声、兵器碰撞声不绝于耳,不过暂时攻不进来。
山洞不大,阴冷潮湿,仅有一丝微光从缝隙透入。
燕昭阳将延卿小心地放在相对干燥的角落,他肩头的箭矢触目惊心地扎在那里,鲜血浸透了他厚重的裘皮,脸色白得如同外面的雪,呼吸微弱得要感觉不到。
“延卿,延卿!”燕昭阳拍打着他的脸颊,声音带着自己都未察觉的恐慌,“醒醒,看着我!”
延卿的眼睫颤动了几下,极其困难地睁开一条缝隙。视线模糊,能看到她焦急的、沾着血污和血水的脸。他想抬手碰碰她,却发现连动一动手指的力气都没有。
“昭……阳……”,他气若游丝,声音破碎不堪。
“我在,我在这里。”燕昭阳紧紧握住他冰凉的手,试图传递一点温度过去。“别怕,我们安全了,暂时安全了……”。
她迅速检查他的伤势,箭矢入肉极深,几乎穿透,贸然拔出恐会当场要了他的命。她撕下自己相对干净的内衫下摆,叠成厚厚一叠,用力按压在伤口周围,试图减缓血液流失。
可那温热的液体不断从她指缝间渗出,带走他本就所剩无几的体温。
外面的厮杀声似乎小了一些,但洞口依旧被堵死。亲兵队长浑身是血地退进来,哑声道:“殿下……戎狄人暂时退后了,像是在等援军……我们……我们出不去了……”
燕昭阳心头一沉。困守此地,没有食物,没有药品,延卿的伤……她不敢想下去。
“守住洞口!能守多久是多久!”她厉声命令,声音里有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亲兵队长领命退到洞口。
山洞内重新安静下来,只剩下两人微弱的呼吸声,以及……延卿身体因为失血和寒冷而无法控制的、细微的颤栗。
燕昭阳脱下自己早已被雪水浸湿、冻得硬邦邦的银甲和外袍,只穿着单薄的中衣。她将延卿紧紧抱在怀里,用自己身体的温度去温暖他,又把那件沾血的裘皮尽可能裹紧他。
可他的身体还是那么冷,冰得像一块寒玉,怎么捂都捂不热。他的意识又开始变的模糊,长长的睫毛上凝结了细小的冰晶。
“冷……”,他无意识地呻吟,声音细弱得像小猫,往她怀里本能地蜷缩,寻求那一点点可怜的热源,“相公……好冷……”。
这一声“相公”带着全然的依赖和脆弱,像一把钝刀,狠狠剜在燕昭阳的心上。她抱紧他,将脸贴在他冰凉的额头上,声音哽咽:
“我知道……我知道冷……再忍忍,很快就好了……”。她徒劳地摩擦着他的手臂和后背,希望能产生一点热量。
可他的体温还在下降,唇色由白转青,呼吸也越来越微弱。
绝望如同冰冷的潮水,一点点淹没燕昭阳。她望着怀里气息奄奄的人,想起他扑过来为她挡箭的决绝,想起他叫她“相公”时羞涩又坚定的模样......
不!她不能失去他!绝不!
她猛地想起什么,撕开自己单薄的中衣领口,将延卿那双冻得僵硬的手,直接按在了自己温热的胸膛上。肌肤相贴的瞬间,那极致的冰凉激得她浑身一颤,但她没有松开,反而将他抱得更紧,让两人身体最大面积地贴合。
“这样……会不会好一点?”她在他耳边低声问,声音是压抑的颤抖。
延卿似乎感受到那一点珍贵的暖意,无意识地蹭了蹭,冰冷的手指微微蜷缩,触碰着她温热的肌肤。他发出极轻的、满足的喟叹,像是濒死之人终于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
燕昭阳维持着这个姿势一动不动。洞内寒气刺骨,她单薄的身体很快也开始发抖,嘴唇冻得发紫。但她只是更紧地抱住怀里的人,用自己的体温,一点点对抗着那无孔不入的死亡寒意。
时间仿佛凝固了。
不知过了多久,外面传来了新的喊杀声,越来越近。
亲兵队长惊喜的声音传来:“殿下!是我们的援军!援军到了!”
燕昭阳猛地抬头,眼中爆发出希望的光芒。她低头看向怀里的延卿,他已经昏迷,呼吸比刚才平稳了一些,身体也不再像刚才那样冰冷刺骨。
她小心翼翼地将他的手从自己胸前拿开,替他整理好衣襟,再用裘皮裹紧。然后,她拿起地上的佩剑,支撑着几乎冻僵的身体,摇摇晃晃地站起来。
“守住!援军已到!我们杀出去!”她的声音沙哑,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
洞口被从外面强行破开,熟悉的大京军旗映入眼帘。
燕昭阳抱着延卿,在援军的护卫下,一步步走出这个几乎吞噬了他们生命的冰雪山洞。
阳光有些刺眼。
她低头,看着怀中人苍白的脸,低头,将一个带着自己体温和泪水的吻,轻轻印在他冰凉的唇上。
“我们……回家了。”
云州城内,临时征用的医馆被重兵把守,气氛凝重。
最好的军医被火速召来,看到延卿肩头那支要透体而过的箭矢和惨白的脸色,也是倒吸一口凉气。
“箭簇带倒钩,卡在骨缝里了……督主失血过多,寒气入体,情况……很凶险。”军医声音发颤,不敢看燕昭阳布满血丝的眼睛。
“救他。”燕昭阳的声音哑得厉害,这两个字带着千钧重压,“用尽一切办法,他若有事,你们知道后果。”
军医和助手们战战兢兢地开始准备。剪开被血浸透的衣物,清理伤口周围,露出那狰狞的箭伤。整个过程,延卿毫无知觉,身体因触碰而本能地微微抽搐。
燕昭阳就站在床边,一动不动地看着。她的银甲早已卸下,穿着一身染血的中衣,墨发凌乱,脸上还带着血水和血污混合的痕迹,看起来狼狈不堪,唯有那双眼睛,亮得骇人,死死盯着军医的每一个动作。
当军医握住箭杆,准备发力拔出时,燕昭阳忽然上前一步,伸出手:“我来。”
军医一愣,下意识地想劝阻,但对上她那双不容置疑的眸子,话又咽了回去,默默让开位置。
燕昭阳的手很稳。她握住那冰冷的箭杆,感受着其上传来的、属于延卿生命的微弱颤动。
她深吸一口气,目光沉静如寒潭,手腕猛地发力——
“呃啊——!”昏迷中的延卿发出一声压抑到极致的痛吼,身体剧烈地向上弹起,又无力地摔落回去,额头上瞬间布满豆大的冷汗。
箭矢被硬生生拔出,带出一溜血肉。鲜血如同决堤般涌出。
“快!止血散!金疮药!”军医慌忙上前,用药粉和干净布巾死死按住伤口。
燕昭阳看着那不断涌出的鲜血,看着延卿因剧痛而扭曲却依然昏迷的脸,觉得自己的心脏也像是被那只箭狠狠贯穿,痛得无法呼吸。
她伸出手,紧紧握住他冰凉的手,指尖用力到泛白。
“延卿……撑住……”。她俯下身,在他耳边低语,声音带着自己都未察觉的哽咽,“你说过要陪着我的……不准食言……”。
不知是她的话语起了作用,还是军医的止血药终于生效,伤口的血流渐渐缓了下来。军医迅速清理、上药、包扎,整个过程漫长而煎熬。
终于,伤口处理完毕。
军医擦了擦汗,低声道:“殿下,血暂时止住了,不过督主失血太多,寒气侵体,今晚是关键,若能熬过去,高热退下,便有望……”。
“本宫亲自守着。”燕昭阳打断他,语气不容置疑。
所有人退下,房间里剩下他们两人,以及浓重的药味和血腥气。
燕昭阳打来温水,拧干布巾,开始一点点擦拭延卿脸上的血污和冷汗。她的动作极其轻柔,似在对待一件易碎的珍宝。
指尖划过他冰冷的皮肤,描摹着他精致的眉眼,挺直的鼻梁,淡色的、因失血而干裂的唇。
她想起雪谷里,他扑过来为她挡箭的决绝;想起他意识模糊时,依赖地往她怀里钻,喊着“相公,我冷”;想起他平日里看着她时,那双黑沉凤眼里藏也藏不住的痴恋和温柔……
心口被什么东西塞得满满的,又酸又胀,还有一种前所未有的、汹涌澎湃的情感,要破膛而出。
她低下头,额头轻轻抵住他的,感受着他微弱的呼吸拂过自己的脸颊。
“延卿……”,她低声唤他,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快点好起来吧”。
她拿起水杯,用干净的布巾蘸了水,小心地湿润他干裂的唇瓣。水滴顺着唇缝渗入,他无意识地吞咽了一下。
夜深了。
延卿开始发高热,身体滚烫,脸颊泛起不正常的红晕,嘴里发出模糊的呓语。
“冷……好冷……”。
“昭阳……别去……危险……”。
“相公……疼……”。
燕昭阳寸步不离,用冷帕子一遍遍为他擦拭额头、脖颈,物理降温。她握着他的手,在他耳边一遍遍地回应:
“我在,我不走。”
“不冷了,我在这里。”
“乖,不疼了,很快就好了……”。
她的声音低沉而温柔,带着无尽的耐心和安抚,与平日里那个杀伐决断的将军判若两人。
后半夜,延卿的高热退下去一些,呼吸也平稳了些。燕昭阳累极了,却不敢合眼,只好靠在床沿,握着他的手,静静地看着他。
烛火摇曳,在他脸上投下明明暗暗的光影。即使是在病中,昏迷不醒,他的容貌依旧昳丽得惊人,但那份昳丽被脆弱笼罩着,让人心尖发颤。
燕昭阳伸出手,指尖轻轻拂过他微微颤动的睫毛,拂过他挺直的鼻梁,最后停留在他依旧没什么血色的唇上。
一种难以言喻的冲动,驱使着她俯下身。
她的唇,带着小心翼翼的珍视和压抑了太久、终于无法控制的汹涌爱意,轻轻印在了他的唇上。
很轻,很柔,如同羽毛拂过,却带着滚烫的温度和濡湿的痕迹。
“延卿……”。她在他的唇边呢喃,声音轻得如同叹息,却清晰地回荡在寂静的房间里,“我心悦你。”
这四个字,包含了所有的担忧、恐惧、失而复得的庆幸,以及那早已深入骨髓、与生命融为一体的深情。
她不知道他能否听见。
但她知道,她必须说出来。
在这生死一线的绝境里,所有的顾虑和矜持都显得那么可笑。她只想告诉他,她爱他。
从很久以前,或许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时,就已经爱上了这个将她视为唯一信仰、为她付出一切的小可怜。
爱意如同决堤的洪水,奔涌而出,再也无法收回。
她维持着这个轻柔的亲吻,许久,才缓缓直起身。
床榻上,延卿昏迷着,好似毫无所觉。
但在他紧闭的眼睫下,一滴泪水,悄无声息地滑落,没入鬓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