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乐十三年四月初,南京城北的能仁寺比往常肃静不少。
寺墙加高了,站岗的兵士多了几层,进出的人都要被仔细盘查。
寺里那些老柏树还绿着,可气氛总让人觉得紧。
大雄宝殿里,原先的佛像供桌暂时挪开了。
地上用细沙、金粉和碾碎的矿石,铺了幅极大的坛城图。
方方圆圆,层层叠叠,画满了宫殿、神灵和看不懂的符号。
空气里飘着股特别的香味,不单是檀香,还混着些别的,闻着有点冲,又让人脑子清醒些。
这是为一场密教法事预备的。
殿外广场上,旌旗幡幢竖得像林子。
百官按品级站好,没人出声。所有人的目光,都悄悄投向殿里那位端坐在坛城正中的番僧——释迦也失大国师。
他穿着紫绛僧袍,戴着金边黑帽,闭着眼,手结着印。
巳时整,净鞭响过,仪仗到了。
永乐皇帝朱棣穿着礼服,在司礼太监和姚广孝陪同下,一步步走上台阶。
他走得稳,脸色也平,可眼里有种东西,是急切,也是盼着。
自从他打下南京,杀了不少人,建文帝又不知下落,夜里总睡不踏实。
他需要一场法事,安顿亡灵,也安顿自己的心。
郑和下西洋,一面是扬威,另一面,据姚广孝说,也是为这“法轮回转”的大事积攒缘法。
今天这场灌顶,便是关键。
朱棣在坛城前特设的龙纹垫子上深深俯首,执弟子礼,面向释迦也失。
大国师睁开眼,目光澄澈地看向皇帝。
那眼神里没有臣属的惶恐,倒像是一位智者凝视着一位特殊的求道者,眼底深处含着一丝悲悯。
法事开始了。
诵经声响起,不是汉地寺庙常听到的平和腔调,而是从雪域高原传来的密咒,低沉、浑厚,每一个音节都仿佛带着重量,撞在殿柱上,也撞在人心上。
法器的声音交织其中,金刚铃清越,颅鼓闷沉。
释迦也失双手如莲花绽放,变换着复杂的手印,用古奥的藏语念诵连绵的咒文。
说来也奇,随着他持咒,地上以彩砂绘就的坛城图案,在缭绕的奇异香烟中,线条竟隐隐流转起微光。
那烟气也不径直向上,而在坛城上方盘旋汇聚,形成朦胧的、宛如宫阙与神佛的影迹。
最关键的“宝瓶灌顶”到了。
释迦也失捧起一尊镶有宝石和“卍”字符的金质宝瓶。
据姚广孝事前解释,此瓶内盛“甘露”,实则是以多种药金、香料及加持过的净水秘制而成。
他持瓶在朱棣头顶虚空停留,长时间念咒加持。
随后,将瓶口微微倾斜。
一道清亮的水线,携着微光与难以名状的药香,不偏不倚,正中朱棣的头顶“梵穴”之处。
朱棣浑身骤然一颤!
一股清凉温和却沛然莫御的力量,自顶门直贯而下,瞬间流遍四肢百骸。
连日案牍劳形带来的疲惫、心底深处那些难以言说的郁结与血腥梦魇,仿佛被这清流冲刷、淡去。
与此同时,一种前所未有的“耳清目明”之感涌现,并非视听力增强,而是心思变得异常清晰透亮,许多纷乱纠缠的念头,竟自行理出了脉络。
就在此刻,殿外隐隐传来压抑的惊呼。
朱棣与释迦也失皆抬眼望去。
只见原本晴朗的日空,竟显现异象:
日轮周遭现出巨大的七彩光晕,光晕中似有龙凤形影游动;天边四方,无端聚来缕缕祥云,氤氲着金紫宝光,变幻着华盖、莲台的形状。更异的是,青天白日之下,东南天际竟能清晰地看见几颗璀璨星辰,与日晕彩云交相辉映。
“天佑朕躬!此乃大祥瑞!”
朱棣内心激动翻涌,指尖微微发麻。
这绝非寻常天象可解释。
他目光炽烈地看向释迦也失,大国师却依旧面色沉静如深渊之水,只低诵了一句佛号,仿佛一切皆在预料之中。
柱子后的阴影里,无尘将这一切尽收眼底。
她不懂密法深奥仪轨,但姚广孝事先的只言片语和眼前景象,让她隐隐明白了关窍。
“原来如此……”
她极轻地对身旁的林承启耳语,
“灌顶之礼,本意是‘授权’。昔日印度王子即位、唐代皇帝受法,皆循此例。皇上此礼,受的不是臣服之拜,而是…...修行密法、沟通天地的‘许可’与‘资格’。”
她看着坛城中宝瓶微倾,清光注入朱棣头顶,看着皇帝身躯那代表切实感受的震颤,再看到殿外适时出现的“天象”。
一个清晰的链条在她脑中形成:
以无上秘法为引,以帝王之身受戒,再以天地异象为证。
这不仅仅是一场法事,更是一场精心构建的“神授”仪式。
目的,或许是为了镇慰朱棣那颗因“靖难”而始终不安的帝王心;
更深一层,则可能是姚广孝宏大布局中,为朱棣“正名”于天地神鬼、乃至贯通三世因果的关键一环。
异象持续了一刻来钟,才慢慢散去。
但在场的人,尤其是朱棣,心里都烙下了印记。
他们亲眼见了,这位大国师确有能耐。
法事结束。朱棣对释迦也失更加敬重。
没过几天,就下旨封赏。
人都散得差不多了,姚广孝和郑和留在了最后。
姚广孝朝大殿一根粗柱子后面看了一眼,声音不高不低地说:
“出来吧。躲了整场,腿不麻?”
柱子后面静了一下,然后走出两个人。
正是无尘和林承启。
两人还穿着粗布衣裳,虽然旧,但干净,在这金碧辉煌的大殿里显得格格不入。
姚广孝上下打量他们,脸上没惊讶,倒像早知道了。
郑和眉头皱了皱,手往刀柄上按了下,又松开了。
“三年又两年,整五年。”
姚广孝说得慢悠悠,“船队回来说,你们在旧港走散了,生不见人,死不见尸。我还当是海上的事。”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两人的脸,“没想到,在这儿见着了。还是这身打扮。”
林承启干笑了一下:
“回国师,我们命大,飘到个岛上……”
“飘到岛上,”
姚广孝打断他,语气还是平的,“飘了五年?永乐八年的衣裳,穿到永乐十三年,连个补丁都没有?”
林承启话噎住了,瞄了无尘一眼。
无尘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抬着下巴迎着姚广孝的目光。
她知道,这老和尚眼毒,瞒不住。
姚广孝背着手,踱到那幅坛城图下,抬头看着。
“风磨铜的方子,楚妃带回来得不易。这次法事用的钵盂,熔得正好。”
他像是自言自语,“超度亡魂,需上等法器。有了这铜,往后好些事,才好办。”
无尘心里一动。
姚广孝这话是说给她听的。
她轻轻开口:
“国师深谋远虑。只是不知,这超度的法事,是真为了亡魂安息,还是另有所图,再结新因果?”
姚广孝转过身,脸上有点笑意,但没到眼里。
“因果?”
他重复一遍,“你们二位,从永乐八年‘飘’到永乐十三年,这中间的因果,又该怎么算?”
林承启忍不住插嘴:
“我们也不想的!谁知道那……”
“承启。”
无尘叫住他。
林承启立刻闭了嘴。
姚广孝全看在眼里。
“不想?”
姚广孝看向林承启,“白莲教那股子劲头,我看你还没丢干净。”
这话说得随意,却让林承启脸色变了变。
无尘眼睫也颤了颤。
这事隐秘,姚广孝却知道了。
郑和在一旁沉声说:
“少师,这二人来历不明,又牵扯……是否要细查?”
姚广孝摆摆手:
“不必。是旧相识。”
他对着无尘,话说得深,“楚妃当年能懂我的安排,把事情办成,是聪明人。聪明人知道,有些局,跳进去了,再想出来,就由不得自己了。你说是不是?”
无尘听明白了。
姚广孝承认有局,也点明他们在局中。
她问:“若是棋子不想再走规定的路呢?”
“那就成了废子。”
姚广孝说得很直接,“废子的下场,通常不太好。不过……”
他话头一转,“下棋的人,有时也喜欢看到一点变数。太听话的棋子,用起来没意思。”
他不再看他们,转身对郑和说:
“三宝,找画匠来。今日这场面,难得,该留个记录。”
说完,他朝殿外走,经过无尘身边时,脚步停了一下,声音低得只有他们能听见:
“图留后世,有缘者或能得见。今日种种,或许正是为了那一眼。”
姚广孝走了。
郑和看了他们一眼,没说话,也跟了出去。
大殿里空了,只剩下香烟,和地上那幅坛城图。
林承启松了口气,摸摸后脖子:
“这老和尚,说话跟打哑谜似的。姐,他最后那句什么意思?”
无尘没立刻回答。
她望着姚广孝离去的方向,又回头看看那将要被画下来的场景,心里那层雾好像散开点,可露出的不是路,是网。
她低声说:
“意思是,我们怎么来的,他可能不清楚。但我们为什么非得‘回来’赶上这场法事,却好像早在他算盘里。画我们进去……是留给将来某个看画人的消息。”
“留给谁?”
无尘没应声。
她心里反复想着那句话。
“图留后世,有缘者或能得见。今日种种,或许正是为了那一眼。”
为了那一眼……
忽然,她浑身轻轻一颤。
“承启。”
“啊?”
“你还记不记得,”无尘转过头,眼睛看着他,又好像没看,“在房山,姚广孝墓塔地宫里头……我们看见的那幅壁画。”
林承启先是一愣,然后眼睛慢慢瞪大了。
“壁画……能仁寺……”
他猛地扭头,看看这空空的大殿,又看看殿门外,“那画上画的……就是这儿?”
无尘点了点头,觉得手心有点凉。
她记起来了。
那幅壁画上方,就写着“能仁寺建四续部坛城修供”。
画中间是个乌思藏高僧,周围全是喇嘛。
下面跪着文武百官。
而最底下,画着四个打扮特别的人。
当时在昏暗的地宫里,林承启还指着其中一个书生模样的人说,好像在哪里见过。
现在她全明白了。
那四个人,就是姚广孝,郑和,还有她无尘和林承启自己!
原来一切早就画好了。
五百年前这场法事,五百年前他们四个人被画进画里。
五百年后,他们在墓塔地宫发现了这幅画。
然后,他们穿越了,又站到了这法事现场,即将被画进同一幅画里。
这不是巧合。
这是一个环,头咬住了尾巴。
姚广孝那句“为了那一眼”,说的就是这个。
他们二人,阴差阳错又似命中注定地,成为了这场必将载入史册的仪式的隐秘见证者,甚至……即将被画入那幅“留与后世”的图卷之中。
想到姚广孝那句“图留后世,有缘者或能得见”,无尘背脊掠过一丝寒意,她感到自己正站在一个巨大因果漩涡的边缘,看得越清,陷得越深。
林承启也明白过来了,他吸了口凉气,
“这老和尚,五百年前就挖好了坑,等着咱们五百年后往里跳?”
无尘没说话。
她看着大殿中央那块空地,仿佛已经看见画匠在那里铺开纸笔,将此刻的场景,连同他们二人,描摹下来。
风从殿外吹进来,带着香火味,吹得她一阵冷。
这不是走入了局,是早在局中生,今日才看清棋盘。
“姐,咱现在去哪儿?”
林承启问。
无尘停下脚步,抬头看了看天色。
午后阳光正烈,照着南京城的青瓦灰墙。
“先找个地方落脚,”
她说,“避一避。然后,我们得弄明白,姚广孝借着这场法事,到底把什么‘锚’给抛下了。还有,他说的‘后世有缘者’,除了我们,还可能指谁。”
她心里还绕着另一个疑问:那释迦也失大国师,他在这盘棋里,又是什么角色?
仅仅是来帮皇帝做法事的番僧吗?
他结的那些手印,念的那些密咒,还有那据说能开窍明心的“药金”……
这些和静安师太临终所授,和她自己穿越的关窍,会不会有什么牵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