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走了半天,他们发现不对。
周围的景色,越来越眼熟。
转来转去,最后又回到了那片荒草坡。
林承启急了:
“这……这怎么又回来了?”
无尘没说话,她站在原地,看着那片山坡,又看看干涸的河沟,心里渐渐明白了。
走不出去的。
这地方,有古怪。
她干脆盘腿坐下,对林承启说:
“不走了。”
林承启一愣:“姐,你……”
“走不出去的。”
无尘说,“这地方,不对劲。”
林承启一听,也挨着她坐下:
“那……那咋办?”
无尘没立刻答话。
她心里也乱,甚至开始怀疑,之前在那宅院里遭的罪、逃出来这一路,是不是都做了一场大梦。
可身上毒发的冷麻还在,龙女之泪被夺走的心慌也在,陈玄理那张老脸,以及他做的那些龌龊事,可是实实在在印在脑子里的。
这些感觉,骗不了人。
真的假的混在一块,搅得人脑子发晕。
她摇摇头,甩开这些乱想。
她知道,乱想没用。
所有的古怪,根子恐怕都系在那本书上,系在《西游记》里那几句关于“此时”、“彼时”,还有“贞观十三年”的话上。
那三回书,时间乱成一团,绝不是写错了。
那里面藏着的,才是能解开眼前这迷局的钥匙。
无尘深吸了口气,把心里这些乱糟糟的念头压下去。
她知道,现在想别的都没用,关键在那本书上,在那三个时间点上。
“承启,”
她说,“你帮我守着,我静一会儿。”
林承启点点头,起身往旁边走了几步,眼睛盯着四周林子。
无尘盘腿坐好,闭上眼。
她不去想眼前的事,也不去想身上的毒。
她只把心神聚在一处,在心里默念那几句话,那几句《西游记》里关于“此时”“彼时”的话。
那些句子她以前读过不知多少遍,可今天再想,感觉全不一样了。
书里写得含糊,一会儿“此时”,一会儿“彼时”,可都顶着“贞观十三年”的名头。
这“贞观十三年”,压根就不是唐朝的年号。
这一点,她早就和林承启说透了。
那是编书人打的一个哑谜,幌子底下藏的,是大明朝的三个年头。
现在,她要弄明白的,是这三个年头,到底指向哪里。
时间一点点过去。太阳从头顶慢慢往西偏。
她脑子里像过筛子一样,把记得的、听来的、还有以前翻过的零碎典籍,一点点拼凑。
第八回……第九回……第十二回……
这三个回目里的故事,时间对不上。
如果“此时”和“彼时”真是话里有话,那这三个故事,就该发生在三个不同的年月里。
这三个年月,都得是“贞观十三年”这个谜面扣得上的。
还得和两个人有关,朱棣,和郑和。
无尘的思绪,慢慢沉了下去。
她想起以前在旧书铺翻到过一本《金陵梵刹志》,里面有一段提到,永乐年间,南京城里办过几次大法会,请过番僧讲经。
具体哪一年,哪个僧人,她当时没细看,只隐约记得有个名字很拗口。
现在,这个名字在脑子里浮了起来。
释迦耶协。
对,是这个名字。
那书里说,永乐十三年,在南京城北能仁寺主持演法的坛主,就是这位来自乌斯藏的番僧,释迦耶协。
永乐十三年……
无尘心里一动。
释迦耶协,这个名字忽然就和“贞观十三年”连上了。
贞观朝,玄奘取经回来,翻译佛经,震动天下。
永乐朝,郑和远航归来,迎回佛牙,同样是大办法事。
玄奘对应的是郑和,那唐太宗对应的,不就是永乐皇帝么?
坛主是番僧,正说明这场法事和西洋、和番邦有关联!
思路像是一下子通了。
第八回观音寻取经人,
第九回袁守诚算卦泾河龙王遭难,
第十二回唐太宗地府还魂开水陆大会。
这三件接连发生又时间错乱的事,对应的就是洪武十三年燕王蛰伏、建文四年靖难突变、永乐十三年下西洋办大法会!
这是有人用小说的法子,把大明这三段要紧的时空,生生拧在了一起!
到了永乐十三年,郑和去西洋迎佛牙,回来做什么?超度。
超度那些枉死的冤魂。
《西游记》里写的唐太宗地府还魂,开水陆大会超度冤魂,写的不是唐朝,写的是大明的永乐皇帝朱棣。
朱棣杀了那么多人,心里不安,这才让郑和去西洋迎佛牙,回来做法事。
和唐太宗一样,都是杀人太多,怕冤魂索命。
她再往前推。
脑子里把明朝的年号一个一个过。
洪武十三年……那一年发生了什么?
洪武十三年(1380年),二十岁的朱棣就藩北平,统辖燕山三护卫,兵力达数万人。
建文四年?建文四年,就是朱棣打下南京的那一年。
那一年,建文帝不见了,朱棣当了皇帝。
这像不像《西游记》里,唐太宗地府还魂,重新坐稳江山?
无尘想到这里,她好像明白了陈玄理想干什么。
时间在这件事里,不是往前走的,是打转的。
你可以从这个“此时”,跳到那个“彼时”。
可光明白这个还不够。
她和林承启现在还困在这林子里,出不去。
要出去,只有一个办法。
那就是像之前做过的那样,从“此时”跳到“彼时”。
无尘看向林承启。
林承启正拿着根树枝,在地上胡乱划着,一脸愁容。
“承启。”
无尘叫他。
林承启抬头:
“姐,你想到办法了?”
无尘看着他,
“咱们怕是真的进了别人布的阵了。寻常走,是走不脱了。”
“那……那怎么办?”
“还有一个法子。”
无尘盯着他的眼睛,“用你那个‘乾坤大挪移’的步法,咱们……‘走’出去。”
林承启吓了一跳:
“姐!那步法凶险得很,上回我……”
“我知道凶险。”
无尘打断他,“可眼下还有别的路么?这林子困死我们,陈玄理的人说不定什么时候就追来。坐等着,就是死路一条。”
林承启不吭声了。
“而且,光用步法乱闯不行,得有个明确的‘锚子’。”
无尘继续说,“我心里大概有个地方了。永乐十三年,南京城北能仁寺,一场由番僧释迦耶协主持的大法会现场。咱们就去那儿。”
“可……可怎么定准是那儿?”
林承启问。
“凭‘贞观十三年’这个名字,和那场法事。”
无尘说,“我想赌一把。赌这‘贞观十三年’指的就是永乐十三年,赌那场法事就是西游故事里‘水陆大会’的影子里的事。这是眼下最可能连得上的‘锚子’。”
林承启舔了舔嘴唇,有些紧张,也有些跃跃欲试:
“那……咱试试?”
“试试。”
林承启走到一片稍微空旷点的地上,站定,闭上眼睛,回想那套步法。
他知道,这“乾坤大挪移”听着玄乎,其实就是一套极耗神的观想和步法配合。
走对了,心神能与冥冥中的某些东西搭上,就像钥匙插对了锁眼。
他深吸一口气,左脚轻轻往前点出一步,脚尖在地上虚虚一划。
同时,心里默念:
“一炁混沌灌我形,禹步初开破幽冥。”
这是起手式,叫“踏天枢”,要点是心神凝聚,想着北斗第一星的位置。
接着,右脚横跨,身子跟着半转,双臂自然展开,像要抱住什么东西。
这是第二步,“踩天璇”。
嘴里不出声,但心里念着:
“璇机逆转破尘寰,阴阳倒转纳星芒。”这时候,他觉得胸口有点发闷,耳朵里嗡嗡响。
他没停,左脚向右前方一插,身子一矮,右膝几乎触地,然后猛地弹起,像猴子跳枝。
这是第三步,“点天玑”。
这步最费腰力,他额头见了汗。心里紧跟着念:
“天玑破晓斩妖氛,紫微垂光镇邪祟。”
第四步,他扎了个马步,双臂在身前环抱,仿佛抱着一个看不见的球。
这是“踏天权”。
这一步要稳,气往下沉。
他默念:
“文曲衡平定阴阳,海道针经镇八荒。”
念到“海道针经”时,他脑子里刻意去想郑和下西洋用的那些星图、罗盘。
第五步,他身子往后一仰,几乎平躺,又借着腰力拧回来,右脚尖在地上轻轻一旋。
这叫“转玉衡”。
身形有点踉跄,但他稳住了,心里念:
“玉衡指孟破迷津,太极轮转化千钧。”
这时候,他感觉四周的风好像绕着他在转。
第六步,他左脚猛地向前一蹬,地面上的落叶被气劲激得飞散,同时右拳向前虚捣。
这是“开阳”。
一股寒意顺着他右胳膊窜上来,他牙齿打了个颤,念道:
“开阳破阵震九垓,武曲挥戈灭凶灾。”
最后一步,他所有动作收回,双脚并拢,站直,然后缓缓吐出一口长气。
这口气吐得极慢,吐完后,他整个人像是虚脱了一样。
这是“摇光”。
他闭着眼,用尽最后一点心力,去想无尘说的那个“锚”,永乐十三年的南京城,能仁寺寺,钟鼓声声,一个穿着红色袈裟的番僧,在高高的法坛上……
“摇光破暗照幽冥,北斗归垣证长生。”
他伸出手。无尘毫不犹豫,一把抓住他的手。
“挪”
下一刻,两人脚下的土地仿佛忽然消失了,眼前不是那片老林子,也不是荒坡,而是一条奔腾旋转、由无数光影和色块组成的混沌通道。
风声呼啸,却听不真切是什么声音。
无尘紧紧闭着眼,只觉得身体被一股巨大的力量拉扯着。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只是一瞬,也许是很久。
脚下一实。
风声停了。
一股混合着香火、尘土、还有某种奇异香料的味道,扑面而来。
嘈杂的人声、诵经声、钟磬声,由远及近,涌进耳朵。
无尘睁开眼。
刺目的阳光让她眯了一下。
她适应了光线,看清了周围。
不再是山林。
眼前是一条繁华的街道。
青石板路磨得发亮,两边铺子挨着摊子。
日头在东边挂着,影子短短一截,该是晌午了。
路上人来人往,远处能望见一片灰墙高檐,是处大庙。
无尘低头瞅瞅自己,衣裳还是那身。林承启也在边上,正转着脑袋看稀奇。
“这是……穿成了?”
无尘没应声。
她身子晃了晃。
林承启忙伸手扶住:“姐,你咋了?”
“不打紧,”
无尘脸色不好,“就是有些晕。”
她眯起眼,仔细辨认那座庙的轮廓。
林承启顺着她的目光看去,也瞧见了:
“那是……能仁寺?”
“看样子是。”
无尘不确定,“走,过去看看。”
远处传来悠长的钟声,像是庙里的晨钟。
两人顺着街往庙那边走。
挑担的、挎篮的、空手遛弯的,说话都带着这儿的腔调。
他俩衣裳旧是旧,样式倒和旁人差不离,没谁特意盯着看。
走了一顿饭工夫,到了庙门前。
抬头看,匾上三个大字:能仁寺。
寺门高大,香客进进出出。
里头传来钟声,嗡嗡地响,还夹着诵经的声音。
随着人流进了寺门,只见殿宇一重接一重,飞檐翘角,很是气派。
他们不知道该往哪儿去,便跟着人群往前走。
走到最大那座殿前,无尘停住了脚。
廊柱上贴着告示,黄纸黑字,墨迹还新。上头写着:
“大明永乐十三年,孟夏吉日。”
她转过脸,看向林承启。
“咱们……到了?”
林承启问。
无尘点点头,说:
“应该是到了。承启,你看那边。”
她指着殿前广场。那里,搭着一个高台。
台子周围围满了人,有僧人有百姓,都仰头看着台上。
台上,一个穿着红黄僧衣、头戴尖顶僧帽的番僧,正在说法。
他说的汉语带着古怪的口音,但大致能听懂,讲的是佛法道理。
无尘和林承启挤过去,挤到人群前面。
旁边有个老者,低声对旁边的人说:
“看见没,那就是释迦耶协大师,从乌斯藏来的高僧。朝廷这次请他来,是要做七七四十九天的大法事呢。”
无尘和林承启对视一眼。
这回是踏实了。
真到了永乐十三年的南京城,在这能仁寺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