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珠楼后院的厢房,对于自小在田野乡间跑惯了的铁蛋来说,不啻于一座精致的鸟笼。
月清疏待他温和,饮食衣物也远比家中精细,但这种被限制在一方天地、不知明日命运的感觉,日夜煎熬着他稚嫩的心灵。
对爹娘兄姐的思念,如同疯长的野草,在每一个寂静的夜里啃噬着他。那个救了他的紫衣哥哥(鬼尊)再未出现。
而楼里那位气势吓人、被称作“楼主”的大哥哥(沈烈),更是神龙见首不见尾,偶尔瞥见的眼神也让他感到莫名的畏惧。
沈烈最近确实忙得脚不沾地。
南城拆迁项目虽然前期用“钞能力”和雷霆手段摆平了最大的刺头张华和部分阻力,但真正的硬骨头才刚刚开始。
工部遗留的烂账、其他利益相关方的扯皮、拆迁户的具体安置、以及他心中那庞大商业蓝图的前期筹备,都需要他亲自盯着、算计着、推动着。
他几乎每天都是天不亮就出门,夜深才带着一身烟味和算计的精光回来,对那个顺手“捡”回来的孩子,只是吩咐月清疏看好,并未过多关注。
这给了铁蛋机会。
连续几日的观察,他发现每日午后,明珠楼的前堂最为忙碌,后院看守的伙计也容易因倦怠而打盹。
对家的思念压倒了对未知的恐惧,一个冒险的计划在他小小的心中成型。
七月初一这天,天气有些闷热。
沈烈一早便去了南城,据说要和市署的官员以及几个突然跳出来想分一杯羹的“地头蛇”谈判。
月清疏在前楼核对一批新到的灵材账目。
后院暂时只有一个年轻伙计值守,正靠在门廊柱子上,被午后的困意侵袭,脑袋一点一点。
铁蛋的心怦怦直跳。
他换上了月清疏给他准备的、最不起眼的灰布短衫,悄悄推开厢房的后窗——这窗子他早就检查过,虽然不大,但他瘦小的身子刚好能钻出去。
窗外是一条僻静的后巷,堆放杂物,平日里罕有人至。
他像只受惊的小老鼠,溜出窗户,落地时一个趔趄,险些摔倒。
顾不上拍打身上的灰尘,他辨认了一下方向,便朝着记忆中进城时相反的方向,埋头狂奔起来。他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
出城!回家!离开这个可怕又陌生的地方!
孩子毕竟腿短力弱,又不熟悉帝都错综复杂的街巷。
他不敢走大路,只在狭窄的巷道里穿行,七拐八绕,反而渐渐偏离了最近的城门方向。
汗水浸湿了他的头发,灰尘沾满了脸颊,恐惧和急切让他忽略了身体的疲惫。
然而,他并不知道,从他踏出明珠楼后巷的那一刻起,几双隐藏在暗处的眼睛,就已经无声地锁定了他。
慕晚棠对“容器”的搜寻从未停止。
明面上的枭字禁卫军大肆搜捕是一方面,暗地里,尸山老祖也动用了自己掌控的一些见不得光的力量,以及部分效忠于女帝的隐秘暗卫,如同蛛网般散布在帝都各处,尤其是重点区域,监控着一切异常。
沈烈的明珠楼,因其神秘崛起以及与“飘絮”的接触,虽未被直接列为怀疑对象,但也处于某种程度的关注之下。
铁蛋这副生面孔、孩童身形、以及从明珠楼附近仓惶跑出的姿态,立刻引起了暗线的注意。
消息以最快的速度,传回了深藏在皇城地底某处、阴气缭绕的尸山老祖耳中。
“哦?从明珠楼附近跑出来的孩子?形貌吻合?正在往西边乱跑?”
尸山老祖干瘪如同树皮的脸上,露出一个令人不寒而栗的笑容,眼中鬼火跳跃。
“天助我也!正愁女帝催得紧,这容器自己倒送上门来了!桀桀桀……”
他深知女帝对“容器”的重视,也明白自己必须抢在任何人之前,将其牢牢控制。
尸山老祖立刻起身,化作一股淡淡的、几乎无形无质的尸气阴风,遁出地宫,朝着暗卫报告的方向疾掠而去。
他修为高深,又精于隐匿追踪,速度远超铁蛋的蹒跚脚步。
铁蛋跑得气喘吁吁,肺里像着了火,眼前阵阵发黑。
他终于跌跌撞撞地跑出迷宫般的巷道,来到一条稍显开阔的街道,远处隐约可见高大的城门楼轮廓。
希望的光芒在他眼中亮起,他鼓起最后的力气,朝着城门跑去。
就在这时,一股阴冷刺骨、带着浓郁腐朽气息的寒风,毫无征兆地席卷了他面前的街道。
行人被吹得东倒西歪,惊呼四起。
铁蛋更是如坠冰窟,浑身汗毛倒竖,僵在原地,动弹不得。
阴风散去,一个穿着宽大黑袍、面容枯槁如同僵尸、眼眶深陷却闪烁着幽绿鬼火的老者,如同鬼魅般挡在了他的去路正中。正是尸山老祖。
“小娃娃,跑得还挺快。” 尸山老祖的声音嘶哑难听,如同砂纸摩擦,“可惜,此路不通 跟老祖我回去吧,有你的大造化等着呢。”
他伸出枯瘦如鹰爪的手,隔空一抓。
铁蛋只觉得一股无形的、冰冷粘稠的力量箍住了全身,将他猛地提起,双脚离地。
巨大的恐惧瞬间淹没了他,他拼命挣扎,哭喊起来:“放开我,你是谁!我要回家,我要找我爹娘,救命啊——”
他的哭喊在街道上回荡,引来一些路人侧目,但看到尸山老祖那诡异可怕的模样和身上散发的阴森气息,无人敢上前,甚至纷纷退避。
“回家?嘿嘿,皇宫就是你的新家。”
尸山老祖狞笑,指尖微动,一缕灰气封住了铁蛋的哭喊声,只剩下绝望的呜咽。
他拎着不断扭动却发不出声音的铁蛋,如同拎着一只待宰的鸡崽,身形再次化作阴风,朝着皇城方向遁去,速度快得在普通人眼中留下一道残影。
城门近在咫尺,却已成天涯。铁蛋眼中的希望彻底熄灭,只剩下无边的黑暗与冰冷。
……
傍晚时分,沈烈拖着略显疲惫但眼神依旧锐利的步伐回到了明珠楼。
南城的工程进展总算展开了,但他靠着虚实结合的手腕和更雄厚的资,再次将局面稳在了对自己有利的方向。
他心情还算不错,盘算着晚上得喝两杯,顺便想想怎么“敲打”一下那几个依然不见棺材不掉泪的钉子户。
“楼主,您回来了。” 月清疏迎上来,面色却有些迟疑和不安。
“嗯,账目对了?新到的赤炎铜成色如何?”
沈烈随口问着,一边脱下沾染了外面尘嚣气息的外袍。
“赤炎铜品质上乘,已经入库。只是……” 月清疏犹豫了一下,还是低声道,“是关于铁蛋那孩子。”
沈烈动作微微一顿,瞥了她一眼:“那小子怎么了,又闹着要回家?”
月清疏咬了咬唇:“他今天午后,趁前院忙乱,看守伙计打盹,从后窗跑了,
我发现后立刻派人去找,但有附近的暗线回报,
说看到他被一个形容枯槁、气息阴森的黑袍老者当街掳走,方向似乎是皇城。”
她顿了顿,声音更低:“奴婢怀疑,是女帝陛下身边那位神秘的尸山老祖,我们的人不敢靠太近,确认身份后便撤回了。”
房间里安静了片刻。
沈烈拿起桌上的茶壶,给自己倒了杯冷茶,仰头一饮而尽,喉结滚动了一下。
然后,他放下茶杯,发出一声意味不明的轻嗤。
“跑了?被抓了?”
沈烈转过身,脸上没什么表情,甚至嘴角还勾起一丝若有若无的弧度,眼神里却是一片深潭般的平静,或者说,是漠然。
“月清疏,你说,这熊孩子是不是自己作的?”
月清疏一愣,没想到楼主是这个反应。
“本大爷好吃好喝供着他,没打没骂,还给他地方躲灾,
他自己非要往外跑,还专挑本大爷忙得脚打后脑勺的时候。”
沈烈走到窗边,望着外面华灯初上的帝都夜景,语气平淡得像在谈论天气。
“这帝都什么龙潭虎穴,是他一个屁大点孩子能乱闯的?
真当那些满大街找他的禁军和暗桩是摆设,还是觉得全天下都该围着他转,护着他?”
他转过身,看着月清疏,耸了耸肩,摊手道:“结果呢,撞枪口上了吧?被那个老僵尸逮个正着,这下好了,直接送货上门,省得女帝掘地三尺了。”
“楼主,那孩子,毕竟还小,只是想家……”
月清疏有些不忍。
这些日子相处,她对那怯生生却又眼神清澈的孩子,难免生出一丝怜惜。
“想家?”
沈烈像是听到了什么笑话,但笑声里没什么温度。
“谁不想家?本大爷还想回家,
这世道,想就能回去,他当初被选进宫,
被当成什么容器的时候,就该知道自己的命不由己了,
本大爷一时心……
咳,一时权衡,把他留下,已经是额外开恩,给他多喘了几天气,
他自己不珍惜,非要往死路上撞,怪得了谁?”
他走到自己的躺椅边,重重坐下,点燃了烟斗,深深吸了一口,烟雾缭绕中,他的面容有些模糊。
“何况本大爷连他野爹都不算,管他那么多作甚?”
沈烈的语气恢复了惯有的懒散和市侩。
“天要下雨,娘要嫁人他自己选的路,自己承担后果,
皇宫也好,尸山老祖也罢,那是女帝和他之间的缘分,
本大爷是个生意人,只求利益,不做慈善,更不负责给人擦屁股收拾烂摊子。”
“可是……”
月清疏还想说什么。
“没有可是。”
沈烈打断她,声音不大,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意味。
“这件事,到此为止,吩咐下去,楼里所有人,都把嘴巴闭紧,
我们从来没见过什么孩子,也不知道什么孩子被抓,
如果有人问起,就说不知道,不清楚,没见过,实在不行就让他们来见我,明白吗?”
他的眼神锐利地扫过月清疏。
月清疏心头一凛,知道楼主这是要彻底撇清关系,避免引火烧身。
“是,我明白了楼主。”
月清疏低头应道,将那份不忍压回心底。
沈烈不再说话,只是静静地抽着烟,望着窗外。
帝都的夜色依旧繁华,暗流依旧汹涌。
铁蛋被抓回皇宫,意味着女帝的容器计划回到了正轨,也意味着七月十五那个危险的节点正在逼近。
这或许会让女帝暂时将注意力从别处收回,对明珠楼而言,未必是坏事。
至于那个孩子……
关本大爷屁事。
“路是自己选的,命是自己挣的。”
他低声自语,不知是说给谁听,随后将烟灰磕掉,起身朝内室走去。
“月清疏,晚上不用备我的饭了,本大爷约了人在醉仙楼吃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