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的禁室,仅有高窗投入一束惨淡的天光,映照着慕云杉颓然的身影。
他被特殊的禁制锁链束缚着,灵力滞涩,外伤虽经简单处理,但内腑的震伤和心头的重压让他面色灰败。
外间隐约传来的全城搜捕的喧嚣,更让他心焦如焚。
铁蛋那个孩子,到底怎么样了?
被那神秘的面具人带去了哪里?
皇妹如今这般疯魔,若找回孩子,又会如何对待他?
纷乱的思绪中,他的脑海却不自觉地反复闪过白日里在明珠楼惊鸿一瞥的那张脸。
沈烈,明珠楼楼主的脸。
为什么会觉得如此熟悉?不仅仅是五官轮廓的相似,而是某种更深层次的、难以言喻的熟悉感。
他将那张玩世不恭、精明锐利的脸,与记忆中三百年前篝火旁那个穿着粗布麻衣、眼神温润平和、即便面对离别也带着淡淡哀伤与理解的沈宴安的脸,缓缓重叠。
明明是一个人,又仿佛截然不同。
沈宴安是山间清泉,温润宁静,包容一切,他的智慧藏在朴素的言语和对生活的细致体察里,不露锋芒。
而沈烈则是淬火的精铁,市侩、张扬、算计精明,眼神里充满了对世事的洞察与毫不掩饰的欲望,甚至带着一种玩味的残酷。
一个像是潜心修道的隐士,一个则是在红尘最肮脏处打滚却能片叶不沾身的枭雄。
“怎么会这样,若他真是沈宴安,这三百年时间,究竟发生了什么?足以让一个人的心性发生如此天翻地覆的变化?”
慕云杉喃喃自语,眉头紧锁。
他想象不出,是怎样的经历,能把一个温润君子,磨砺成沈烈那般模样。
除非……
一个几乎被他遗忘在岁月尘埃里的细节,如同黑暗中划过的冰冷闪电,骤然劈亮了他的记忆!
忘情丹!
那枚他亲手递给沈宴安,看着他服下的丹药!
当时,他告诉沈宴安,那是为了让他忘记飘絮(慕晚棠),以免徒增痛苦,也避免飘絮因牵挂而影响未来。
这说辞半真半假。
真实的情况是,那枚“忘情丹”炼制极为不易,材料罕见,当世或许仅此一枚。
其最初的目的,原本是打算用在可能因情所困,影响皇族大业的妹妹慕晚棠身上!
是他慕云杉,私心作祟,既怕妹妹耽于情爱耽误修行与皇图霸业,又终究狠不下心对至亲用药,更怕丹药万一有未知副作用损了妹妹的根基。
于是,在找到妹妹的那一刻,看到她与沈宴安情深义重,一个近乎完美的替代方案在他心中形成,
让那个注定是过客、无足轻重的凡人樵夫,服下这枚丹药,彻底了断这段孽缘。
这样既解决了妹妹的软肋,又看似“仁慈”地放过了沈宴安的性命,还给了他富贵(虽然被拒绝)。
他当时只记得丹药的核心作用是“遗忘心中最在乎的人”,并自信此举一劳永逸。
至于丹药的其他记载……年代久远,事务繁杂,加之当时认为沈宴安一介凡人,百年后便化尘土,谁会去关心一枚丹药对一个凡人的长远影响?
那些关于副作用、关于极端罕见反应的记载,早已被他抛之脑后。
此刻,这个被忽略的关键骤然浮现,让慕云杉浑身冰凉!
“难道是那枚丹药?!”
他猛地站起身,锁链哗啦作响,牵动内伤,痛得他闷哼一声,却顾不上许多。
“不会的,只是遗忘他们相处记忆而已,怎么会连心性都……”
但他不敢确定!
万一呢?
万一是那枚来历神秘、药效霸道的忘情丹,不仅抹去了沈宴安对飘絮的感情,更在某种极其微小的概率下,引发了他神魂层面未知的畸变,导致了他后来翻天覆地的变化?
这个念头一旦生出,就如同毒藤般疯狂缠绕住他的心。
愧疚、恐惧、惊疑、还有一丝荒诞的希望,种种情绪几乎要将他吞噬。
“来人!来人!”
慕云杉扑到铁栏前,不顾形象地嘶声喊道。
值守的狱卒被他这位王爷的失态吓了一跳,连忙上前:“王爷有何吩咐?”
慕云杉深吸几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但声音依旧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你速去我王府,我内室书房,东面墙壁第三块砖后有一暗格,
用我的印信打开,里面有一卷用玄铁匣封存的《百草异闻录·秘丹篇》副本,
立刻取来,记住此事绝密,不可让任何人知晓,
尤其是陛下,若有人问起,就说是我要查阅旧日修行笔记!快去!”
狱卒虽不明所以,但见逍遥王神色前所未有的凝重甚至带着一丝恐慌,不敢怠慢,连忙领命而去。
等待的时间分外煎熬。慕云杉在禁室内来回踱步,锁链拖地声在寂静中格外刺耳。
他脑海中不断闪过沈宴安接过丹药时平静的眼神,沈烈在明珠楼时那玩世不恭的笑容,还有皇妹如今偏执疯狂的模样,每一幕都像鞭子抽打在他的良心上。
终于,心腹狱卒气喘吁吁地返回,将一个冰冷的玄铁小匣子从栏杆缝隙中递了进来,低声道:“王爷,东西取来了,无人察觉。”
慕云杉一把抓过铁匣,手都有些发抖。他用残留的微薄灵力配合印信,打开了匣子。
里面是一卷颜色古旧、非纸非帛的秘录,正是当年他收录有关“忘情丹”详细记载的副本,因其涉及皇室隐秘和可能存在的伦理风险,一直被他秘密收藏。
他迫不及待地展开,目光迅速扫过前面关于丹药来历、主材、炼制艰辛的记载,直接跳到了描述药效与可能副作用的篇章。
“……忘情丹,药力直指神魂本源,其效霸烈,服之可斩断对特定最在意之人的所有情感羁绊,记忆关联,
使之在认知中彻底遗忘该人之存在及相关情愫,宛若从未相识……”
看到这里,慕云杉心往下沉。这和他当初所知一致。
他的手指继续向下移动,呼吸也随之屏住。
秘录后面的字迹似乎更潦草一些,像是后来补充的见闻或推测:
“……所谓天道有衡,霸药必有其险,
忘情之举,乃强行剥离神魂重要组成部分,无异于神魂受创,
绝大多数服丹者,仅表现为情感记忆缺失,心性或稍有冷淡麻木,随时间推移可慢慢平复,无碍根本。”
“然,有极罕见之个案表明,若服丹者本身神魂特异,或执念过深,或于服药时心神遭受极大冲击,
则忘情过程可能引发不可预测之神魂畸变,此畸变非指疯癫,而多为心性、行为模式之根本性偏移。”
慕云杉的瞳孔骤然收缩,死死盯住接下来的几行字:
“……譬如,原本性温良仁善者,或变得冷漠自私,精于算计,原豁达开朗者,或变得阴郁偏激,
原淡泊名利者,或转而热衷钻营,汲汲于外物,
盖因最在意之人及其相关情感,往往构成其人性格核心之重要支撑,
一旦被蛮力抽离,剩余神魂为求自洽稳定,可能自发重组,
走向截然相反之极端,以填补空缺,维持存在,此过程犹如河床改道,面目全非。”
“注:此类心性剧变案例,其原有记忆丧失后,情感反馈机制已彻底重构,
故其人言行思维,判若两人,且因神魂重组后趋于稳固,
此种变化多为永久性,几无逆转可能……”
“啪嗒。”
秘录从慕云杉颤抖的手中滑落,掉在冰冷的石地上。
他整个人如同被抽干了力气,踉跄后退,背重重撞在墙壁上,震得灰尘簌簌落下。
神魂畸变……
心性根本偏移……
判若两人……
永久性……
每一个字,都像烧红的烙铁,烫在他的灵魂上!
“是我……真的是我……” 慕云杉声音嘶哑,充满了无尽的悔恨与恐惧,“沈宴安,没错,沈烈,是我给他吃了那枚丹药,我亲手把那个明事理的宴安,变成了现在这个沈烈?!”
怪不得!
怪不得沈烈拥有与沈宴安如此相似的容貌,却有着截然不同的心性!
怪不得他能从一介凡人,在三百年间崛起为搅动风云的人物!
那枚忘情丹,不仅抹去了他对飘絮的爱,更可能彻底扭曲重塑了他的神魂,激发了他性格中潜在的另一面。
或者迫使他为了在失去情感核心后生存下去,不得不走向另一个极端——从淡泊的樵夫,变成了精于算计、不择手段的商人!
所有的线索,在这一刻,被这卷尘封的秘录串联起来,指向一个让慕云杉灵魂战栗的真相。
唯独一个遗漏,那就是沈宴安和沈烈如果是同一个人,那他一身修为又该怎么解释。
“不……不行……我必须告诉晚棠!必须阻止她!”
慕云杉猛地惊醒,扑到栏杆前,疯狂地摇晃,锁链哗啦巨响。
“来人,我要见陛下,立刻!我有天大的事要禀报!关乎沈宴安!关乎一切!”
然而,回应他的只有狱卒无奈而惶恐的脸:“王爷息怒!陛下有严令,让您在此静思己过,任何人不得打扰……
陛下她,陛下她此刻正为寻找那失踪的孩子和修复宝镜之事心烦意乱,
下了死命令,谁也不能拿任何事情去烦扰她,尤其是您的事。”
慕云杉的心沉入了谷底。他知道,皇妹此刻的注意力,已经完全被两件事占据:找回铁蛋这个容器,以及修复窥心镜。
在她心中,这两件事关乎沈宴安的“归来”与“真相”,远比一个被她视为又一次“背叛”的兄长重要百倍。
正如慕云杉所料,紫薇殿侧殿的密室中,气氛凝重如铁。
慕晚棠面前摆放着那个装有九曜玄晶的玉盒,星光流转。她的指尖抚过盒面,眼神却有些空茫,焦点并不完全在玄晶之上。
“宁茹雪,修复窥心镜,需要多久?” 她的声音沙哑,带着一种竭力维持的平静。
宁茹雪恭敬地跪在一旁,面前摊开着几卷古老的炼器图谱和她的计算稿:“陛下,九曜玄晶品质极高,是修复镜体裂痕与补充星辰本源之力的绝佳材料,
但窥心镜乃上古圣器,结构复杂,法则交织,修复过程需慎之又慎,
以秘法缓缓引导星辰之力渗透、弥合、温养,以臣之力,配合宫中秘库辅助,最快也需要一个月的时间。”
“一个月?” 慕晚棠眉头紧锁,“今日是六月十八,一个月后,便是七月十五之后了。”
七月十五,阴气最盛,是尸山老祖所说施展还魂大法的最佳时机,也是铁蛋这个“容器”必须到位的最后期限。
“不能再快吗?” 她的语气带上了焦灼。
宁茹雪低头:“陛下,欲速则不达,强行加速,恐损伤镜体根本,
或导致修复不全,影响日后使用,甚至可能无法再窥见清晰的过去景象,
一个月,已是臣竭尽全力、确保成功的底线。”
慕晚棠闭上了眼睛,胸口起伏。良久,她缓缓睁开,眼中只剩下冰冷的决断:“好,那就一个月,
你即刻着手准备,所需一切资源,皆可调用,务必在七月十五之后,尽快将窥心镜完好修复!”
窥心镜是她探寻过去真相的关键,不容有失。
“是!”
宁茹雪领命,小心翼翼地捧起玉盒,退下去准备。
密室内只剩下慕晚棠一人。她踱步到窗前,看着远处被戒严令搞得惶惶不安的帝都街景。
铁蛋……
那个孩子,到底在哪里?禁军搜遍了小半个帝都,竟然毫无线索!那个抢走孩子的紫袍面具人,修为极高,身法诡异,如同人间蒸发。
“宴安,你再等等我……我一定会找到你,一定会让你回来……”
她低声呢喃,指尖深深掐入窗棂的木料中,
“无论付出什么代价,无论是谁在阻挠……”
“总之这一次,没有人能把我们再分开了,我已经有能力保护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