应天府的府试考场,檐角的铜铃被秋风撞得叮当响,像在替考房里的学子们数着时辰。贾宝玉坐在西廊第七间考房,指尖捏着的狼毫在“江南漕运”四个字上悬了许久,案头的《漕运志》被翻得卷了边,夹在里面的朱笔批注是黛玉昨夜写的:“漕丁月钱不足三贯,养家尚且艰难,安能不私卖漕粮?”
窗外的老槐树落了片叶子,正巧飘在砚台上。贾宝玉拾起来,见叶面上还带着点晨露,忽然想起今早出门时,黛玉站在沁芳闸边,手里拿着本《宋会要》,说“南宋的‘义仓法’或许能解漕丁之困——让州县按粮额储米,漕丁家眷可凭户籍领粮,如此便不必铤而走险”。当时她的裙角被风吹得扬起,像只欲飞的白蝶,他竟看得怔了,直到紫鹃咳嗽一声才回过神。
“贾公子,该进午膳了。”号军提着食盒进来,见他案头堆着的《明实录》《漕运考》都夹着书签,忍不住叹道,“您这用功劲儿,比去年中案首的张公子还甚。”
贾宝玉接过食盒,里面是府衙统一配的糙米饭和青菜,他却从书箱里摸出个油纸包——是黛玉亲手做的酱菜,用小陶罐装着,罐口封着红绸。打开来,一股酱香混着芝麻香漫出来,是他爱吃的什锦酱瓜,切得细如发丝。他夹了一筷子配着米饭吃,忽然想起昨夜潇湘馆的灯光:黛玉坐在小几旁,手里拿着把银刀,把黄瓜、萝卜切成丁,紫鹃在一旁笑道“姑娘为了给二爷做酱菜,手指头都切破了”,她却嗔道“别让他知道,省得分心”。
午后的阳光斜斜照进考房,在策论草稿上投下窗棂的影子。贾宝玉望着“漕运积弊”四个字,忽然觉得从前在史书里读的“官逼民反”,此刻都化作了漕丁脸上的风霜。他提笔写道:“漕运之弊,非独官吏之贪,亦有制度之疏。漕丁月钱三贯,不足养一妻一子,若遇风浪折损粮船,还需赔偿,此迫其私卖也。”
写到此处,他想起上月在通州码头见到的情景:一个漕丁蹲在岸边哭,怀里揣着个破布包,里面是给孩子治病的药钱,却被管事以“私藏漕粮”为由抢走了。当时他想上前理论,被周大人拉住,说“此乃积弊,非一人之力可改,若要改,需在策论里寻根究底”。
暮色四合时,考房点起了油灯,昏黄的光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长。贾宝玉搓了搓冻僵的手,继续写道:“解弊之法有三:一曰‘增月钱’,漕丁月钱增至五贯,由户部直拨,不经过州县;二曰‘设义仓’,每州县储粮百石,漕丁家眷可按月领取,免其后顾之忧;三曰‘联民船’,让漕船与商船结伴,商船监督漕丁,许其举报有奖,查实后奖粮十石。”
写到“义仓”二字,他忽然想起黛玉批注里的“南宋义仓法”,便添了句:“此法仿南宋义仓,既不增国库之负,又解漕丁之困,一举两得。”
夜深时,考房的烛火忽明忽暗,贾宝玉冻得瑟瑟发抖。他从书箱里取出黛玉缝制的棉坎肩——月白色的缎面上绣着枝竹,针脚细密得像她写的小楷。披上时,仿佛还能闻到她衣襟上的冷香丸气息,心里顿时暖了许多。
他望着窗外的月光,忽然明白,这些年读的经史子集,终究是要为天下苍生写的。策论里的每一个字,都该连着百姓的冷暖,连着漕丁的柴米,连着寒窗下的期盼。
天快亮时,贾宝玉终于写完最后一字。他放下笔,见案头的酱菜罐空了,心里却像被什么东西填满了。号军来收卷时,见他趴在桌上睡着了,脸上带着点笑意,便轻手轻脚地收了卷,又往炭盆里添了块炭。
回到荣国府时,晨光正好漫过潇湘馆的竹影。黛玉站在廊下,手里拿着本《漕运志》,见他回来便迎上来,眼里的担忧像潮水般退去:“回来了?我让厨房炖了参汤,快趁热喝。”
“考得顺。”贾宝玉握住她的手,见她指尖冰凉,便把棉坎肩给她披上,“你的义仓法用上了,写着格外顺。”
黛玉低头抿笑,耳尖泛起红晕:“是你自己写得好。”说话间,紫鹃从屋里出来,手里拿着个小布包:“二爷,这是姑娘昨夜给您缝的暖手袋,里面装着新炒的黄豆,揣着能暖手。”
贾宝玉接过暖手袋,温热的触感从指尖传到心里。他望着黛玉,晨光落在她发间,像撒了把金粉:“等放了榜,我带你去通州码头看看,好不好?看看漕丁们是不是真能领到义仓的粮食。”
黛玉点点头,轻声道:“好,我还想看看,咱们说的法子,是不是真能让他们不再哭。”
考房的烛火早已熄灭,但那些在寒夜里写下的字句,那些藏在细节里的牵挂,却像老槐树上的新芽,在时光里扎了根。而这,或许就是读书人的本分——让纸页上的墨香,变成人间的烟火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