应天府的府试考场设在旧儒学的明伦堂,三十间考房沿东西两廊排开,青瓦木柱映着秋日天光,倒比荣国府的暖阁多了几分清肃。贾宝玉分到西廊第五间考房时,号军正用抹布擦拭积灰的桌案,见他进来便笑着拱手:“贾公子来得早,这考房敞亮,前几年出过快状呢。”
案头刻着“致君尧舜上”五个字,笔锋苍劲,想来是往届考生所留。贾宝玉放下书箱,取出黛玉连夜缝制的墨囊——月白色锦缎上绣着枝寒梅,针脚细密得像她平日里写的小楷。他摸出里面的墨锭,是胡开文的“天开文运”,墨香混着锦缎的皂角气,让他想起昨夜潇湘馆的灯光:黛玉坐在窗边帮他整理应试文章,鬓边插着支碧玉簪,偶尔抬头时,灯光落在她睫毛上,像落了层碎雪。
“贾公子,题纸来了。”号军捧着卷纸进来,油纸包着的题纸还带着油墨香。贾宝玉接过展开,首题是“论州县官考绩之法”,次题考《尚书·洪范》义,三题策论“江南漕运积弊疏”。心下稍定,这三题恰好在林姑父的《吏治考》里见过类似论述,尤其是漕运一题,上月他还和黛玉在藕香榭翻《漕运志》,她用朱笔圈出“河工虚报、漕丁克扣”八个字,说“这便是症结”。
磨墨时腕间忽然传来一阵痒,原是袖口沾了片银杏叶——今早出门时黛玉帮他理衣襟,院角的银杏正巧落了片在他袖上,她笑着夹进他的《论语》里,说“借点文气”。贾宝玉把叶子取出来,夹在题纸旁,忽然觉得这硬邦邦的考房也添了几分暖意。
“咚——”晨钟敲响,考房里顿时只剩笔尖划过纸页的沙沙声。贾宝玉深吸口气,在首题下写道:“州县官考绩,莫重于‘实’。今考绩多凭文书,然文书可造假,百姓口碑不可欺。故考绩当分三等:田野辟、讼狱清者为上;赋税足、盗寇息者为中;文书工、民怨沸者为下。”
写到“民怨沸”三字,他想起去年随贾政巡查应天府,见有农户跪在衙门前哭,说县令为了考绩强征青苗,家里的耕牛都被牵走了。当时贾政皱眉说“此等酷吏,考绩却评了优等”,这话竟成了此刻笔下的注脚。
午时的梆子声刚落,号军便送来午饭:一碟酱菜、两个麦饼、一碗菜汤。贾宝玉咬了口麦饼,忽然想起黛玉的话:“考房的吃食糙,我让厨房烙了芝麻饼,用油纸包三层,揣在怀里能暖到午时。”他伸手摸向衣襟,果然摸到个温热的纸包,拆开来看,芝麻饼上还印着小梅花的形状——是她用模子压的。饼香混着芝麻的甜,让他想起小时候娘还在时,也总在他上学前揣块点心在他兜里。
下午主攻《尚书》义,其中“五福六极”的注解,朱熹与蔡沈说法不同。贾宝玉想起黛玉曾指着《十三经注疏》说:“注疏是死的,人心是活的。‘寿、富、康宁’,对百姓来说,不就是地里有粮、身上有衣、夜里不被偷吗?”他便从民生角度切入,写道:“圣人言五福,非虚指也。使民有恒产,则富至;使狱讼平,则康宁至;使教化兴,则攸好德至。此非帝王私恩,乃吏治之功。”
暮色漫进考房时,贾宝玉开始写策论“江南漕运积弊疏”。开篇便引黛玉圈出的“河工虚报”:“臣闻江南漕运,岁耗银百万,然粮船抵京十损三四,非因水患,实因人祸。河工虚报丈尺,每修堤一丈报三丈;漕丁私卖漕粮,每船十石留三石。百姓纳粮时被加倍征收,至京时却所剩无几,此乃国之巨蠹也。”
写到此处,砚台里的墨已凉透,他呵了呵手,想起黛玉说的“治漕如治家,得堵窟窿”。便接着写道:“除弊之法有三:一曰‘核丈尺’,派御史巡河,丈尺不符者斩;二曰‘明漕数’,每船装粮刻于船身,抵京时按刻数查验;三曰‘联民船’,让漕船与民船结伴而行,民船监督漕丁,许其举报有奖。”
月光从窗棂漏进来,在纸上投下横斜的影子。贾宝玉望着“联民船”三个字,忽然想起昨夜送黛玉回潇湘馆,见她窗台上摆着盏小灯,灯罩上画着艘小船,她说“这是漕船,盼它能顺顺当当到京城”。原来她早把想法藏在了这些细微处。
三更时,考房的烛火忽明忽暗,贾宝玉冻得指尖发僵。他从书箱里取出黛玉缝制的暖手筒——里面塞着新弹的棉絮,绣着两只依偎的鸟儿。捂着手筒时,仿佛能听见她轻声说“考到半夜会冷,这个能暖些”。他挺直腰杆,在策论末尾添道:“漕运之弊,非一日之寒,然只要官吏肯‘踏破鞋底问百姓’,而非‘埋首案牍抄文书’,三年之内,必见成效。”
写到“百姓”二字,笔尖顿了顿。他忽然明白,这些年读的经史子集,考的策论文章,终究是为了让“百姓”二字不再只是纸上的墨迹。
天快亮时,贾宝玉终于写完最后一字。他放下笔,见案头的银杏叶被烛火烘得半干,叶脉像张小小的网,兜住了考房的寒,也兜住了潇湘馆的暖。号军来收卷时,见他正对着叶发起呆,便笑道:“贾公子定能高中,昨夜我见西廊最亮的就是您这考房的灯。”
贾宝玉笑了笑,将银杏叶小心夹进《论语》。走出考房时,晨光正漫过明伦堂的石阶,远处传来卖豆腐脑的吆喝声,混着早起学子的读书声,像支生生不息的曲子。他摸了摸怀里温热的芝麻饼,忽然觉得,这场府试考的从来不是笔墨,而是能不能把书里的道理,变成百姓日子里的甜。
回到荣国府,刚进垂花门就见黛玉站在廊下,手里牵着只雪白的波斯猫,见他回来便迎上来,眼里的担忧像潮水般退去,只剩下亮闪闪的光:“回来了?我让紫鹃炖了冰糖雪梨,润润喉。”
“考得顺。”贾宝玉握住她的手,见她指尖冰凉,便把暖手筒给她戴上,“你的法子都用上了,尤其是漕运那三条,写着格外顺。”
黛玉低头抿笑,耳尖泛起红晕:“是你自己写得好。”说话间,波斯猫忽然跳上贾宝玉的肩头,叼出他袖里的《论语》,那片银杏叶飘落下来,正好落在黛玉的帕子上。
“呀,这叶子……”她拾起来,见叶脉间还沾着点墨痕,便知他带了一路。
“借了你的文气,自然要带回来还。”贾宝玉望着她,晨光落在她发间,像撒了把金粉,“等放了榜,我带你去看江南的漕船,好不好?”
黛玉点点头,把叶子夹进自己的诗卷里,轻声道:“好,我还想看看,咱们说的法子,是不是真能让漕船顺顺当当的。”
考房的烛火早已熄灭,但那些在寒夜里写下的字句,那些藏在细节里的牵挂,却像明伦堂前的银杏,在时光里扎了根,要不了多久,就会抽出新的枝芽。而这,或许就是读书人的本分——让纸页上的墨香,变成人间的烟火气。